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騎馬遠去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十一


  三

  冬天已經來臨了,在這高原山谷,白天積雪消融,夜晚淒冷。她繼續生活在一種迷亂茫然的狀態中,感覺到力氣越來越衰退,好像意志也在遠離她。她覺得自己總是處於同樣鬆弛迷亂、受欺騙的狀態中,除非那甜的藥草飲料會整個麻醉她的心神,放鬆她的感覺,進入一種強化的不可思議的敏銳狀態中,以及具有那奇妙的滲透於萬物中的和諧。那終於變成了她真正認同的唯一的意識:那種彌漫擴散於極美境界與萬物和諧的奇妙感覺。那時她能真切地聽見、從房門口看見天宇中星星的聲音,當它們極為輕快地走著,就像天空的鈴鐺聲,伴隨著一組組無始無終的舞蹈,通過它們的行動和閃耀說話,向宇宙述說萬事萬物。她能聽見雪在陰冷多雲的日子裡在天空中嘁嘁喳喳地說話,隱約地嘯叫,似秋天成群飛去的鳥,猛然向看不見的月亮道別,溜出一覽無際的天空,留下太平和溫暖。她自己會呼喚羈留的雪從天空降落,她會要求看不見的月亮停止發怒,像一個在家裡停止發怒的女人一樣,再次與看不見的太陽和平共處。當雪悠閒地飄灑下來,當太陽的平靜又一次融洽地與月亮的平靜交混在一起時,她會嗅到冬天的天空中月亮跟太陽的甜美氣息。

  她也意識到籠罩在印第安人山谷的那種陰影,一種極為淡泊的抑鬱,其深處幾乎帶著宗教式的虔誠。

  「我們喪失了對太陽的控制權,我們要把它找回來。可它難以跟我們接近,有了戒心,就像一匹脫僵了的馬。我們得經受不少磨難。」年輕男子這樣對她說,含意深遠地注視著她的眼睛,而她,仿佛給迷惑住了似地,答道:

  「我希望你們會把它找回來。」

  得意的微笑浮現在他的臉上。

  「你希望這樣嗎?」他說。

  「是的。」她認命似地答道。

  「那好,」他說,「我們把它找回來。」

  他極為欣喜地離開了。

  她感覺自己在浮向某個地方,這是她無力避免的,然而在她看來卻似乎很沉重,並最終感到很可怕。

  這時差不多可以肯定是12月了,因為白天短暫。就在這時候她又一次給帶到上了年紀的男人面前,被剝去衣服,接受老頭指尖的觸摸。

  年老的酋長看著她的眼睛。黑眼睛裡露出孤寂、疏遠、專心一意的神情,對她咕噥著什麼。

  「他要你做個安寧的手勢,」年輕的男人翻譯著,做手勢給她看,「安寧地與他道別。」

  她被老酋長玻璃似的、專注的黑眼睛強烈地吸引住了,那雙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她,像美洲蜥蜴的眼睛似地控制住她。在眼睛深處,她也看見了類似父親般的憐憫和懇求。她按照要求的樣子,把手放在臉前,做著和平和道別的手勢。他也回做一個和平的手勢,然後就淹沒在毛皮中了。她估計他快死了,而且他也知道這一點。

  隨之而來的便是一天的儀式。她給帶到眾人面前,披著飾有白色流蘇的藍色披毯,雙手擎著藍色的羽毛。在一棟房子的祭壇前,她被焚香沐浴,並撒上香灰。在對面一間房子的祭壇前,穿著黃、紅、黑色華麗服飾的嚇人的祭司又一次給她薰香。他們的臉塗抹著鮮紅的油彩。然後他們往她身上潑水。與此同時她隱約意識到祭壇裡的火,沉悶的鼓聲,男人們開始了有力的、低沉的、原始的吟唱。下面廣場上人頭攢動。一隊隊人跳起祭祀舞蹈。

  可這時她平凡的意識一片麻木。她意識到當時周圍的事物幾乎是無形的,如同幻影。憑藉敏銳、強化了的感官,她能聽見大地飛行的聲音,就像離弦之箭一樣,還有大氣沙沙作響聲,巨大弓弦的嗡嗡聲。而在她看來天宇中似乎有兩大力量,一種朝向太陽的金色,一種朝向看不見的銀色。第一種像雨一樣朝金色精靈的太陽飛跑著,第二種像雨一樣銀光閃爍地降下天梯朝向籠罩在積雪山峰上盤桓變幻的雲彩。在它們之間,有另外一個精靈,等著抖落身上的濕氣,抖落神秘地堆積在身上的沉重白雪。夏天,像一隻烤焦的雄鷹,他會等待著爽快地抖落沉重的陽光,他有火一般的顏色,他總是把自己抖落清爽,像鷹快速撲閃一樣抖落雪,或是暑熱。還有一個安靜的陌生人在場,站在蔚藍的遠方注視著,總是注視著,有時跑在風中,或是在熱浪中閃爍。藍色的風,像地球上的空穴來風一樣沖向天空,又從空中奔向地面。藍色的風,這中介人,屬￿兩個世界的無形的幽靈,隨意彈奏起上升、下降的雨弦。

  她的自我意識越來越遠離她。她已經處於另一種熱烈的宇宙意識狀態中,如同一個麻醉了的人。這些印第安人,具有非常認真虔誠的心性,令她神情恍惚,幻影迭現。

  她只問這年輕的印第安人唯一的一個理智的問題:

  「為什麼只有我穿藍的?」

  「這是風的顏色。這是遠去、永不復歸的顏色,可它總在那兒等著,像徘徊在我們中間的死亡一樣。這是死亡的顏色,這種顏色離得遠遠的,從遠方看著我們,不能走近我們。我們走近時,它就會走得更遠。它是不能靠近的,我們都是褐色皮膚,黑色的頭髮,潔白的牙齒,鮮紅的血液,我們是這兒的人。你長著藍眼睛,你是遠方的信使,你不能停留,現在是你回去的時候了。」

  「到哪兒?」她問。

  「到遙遠的像太陽和藍色雨母一樣的萬物那裡,告訴它們我們又是宇宙的子民了,我們又能讓太陽與月亮接近,就像一匹紅馬與一匹藍牝馬一樣,我們是這子民。白人已經把月亮驅到空中,不讓它走向太陽,因此太陽發怒了,印第安人必須把月亮還給太陽。」

  「怎麼做?」她問。

  「這個白人女子得死去,像風一樣迎向太陽,告訴它印第安人會敞開大門。印第安女人會向月亮敞開大門,白人女子不讓月亮從藍珊瑚處下來。月亮過去常在印第安女人中間,像鮮花叢中的一頭白山羊。太陽嚮往印第安男人,就像蒼鷹嚮往松樹。它給白人男子關在身後,而月亮,它也給白人女子關在身後,它們不能逃脫掉。它們發怒了,世上的萬物都變得更加激怒了。印第安人說,他要把這白人女子獻給太陽,因而太陽會躍過白人男子,又回到印第安人這兒來。月亮會很驚訝,它會看到大門洞開,但卻不知道走哪條路。可印第安女人會呼喚月亮,回來!回來!回到我的牧場來,邪惡的白人女子再也不會傷害你了。然後太陽會從白人男子的頭上看過去,看見月亮呆在我們女人的牧場裡。紅皮膚的印第安男人像松樹一樣圍站在旁邊,他會躍過白人男子的頭頂,穿過雲杉樹飛跑到印第安人身邊來。那我們,紅黑黃色的人,我們留下的人,會右手擁有太陽,左手擁有月亮,因而,我們會把雨帶給牧場,驅除黑暗,我們會叫風告知穀物生長,我們會雲開霧散,綿羊會雙生羔羊。我們會如春天般充滿生機活力,而白人會有一個嚴酷的冬天,沒有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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