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騎馬遠去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
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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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鼓聲猛然急促起來,突然傳來一陣深沉有力的吟唱聲,男人們唱著沉重、原始的音樂,像無始無終森林裡呼嘯的風一樣,很多成年的男人吟唱著,就像這山風;排得很長的舞者從房子下面走出來了。男人們赤裸著古銅色的身體,垂著瀑布似的黑髮,臂上系著一簇簇紅的和黃的羽毛,穿著白色粗呢褶迭短裙,腰間系著一條有深紅、黑色和綠色繡花的彩帶,身體微微前傾,全神貫注地伴隨著一成不變的舞蹈步伐跺著地,身體隨著一張張倒掛在腰後的漂亮奢華的狐皮的搖擺而搖擺,狐尾尖在舞者的後腳跟扭動著。每個男人之後,是一個女人,戴著奇異裝飾的羽毛和海貝頭飾,穿著黑色的短上衣,身體筆直地動著,每只手舉著幾簇羽毛,有節奏地擺動著手腕,赤足輕巧地擊打著地面。 這樣,長長的一排跳舞者從對面房子下面伸展出來。然而,從她下面的大房子裡,溢出奇異的香氣,並出奇地沉寂,然後便是突然的一陣似人非人的吟唱,然後又是一組跳舞者走出去。 這樣的活動持續了一整天,連續不斷的鼓聲,男人的嗡嗡聲,呼號聲,暴風雨似的吟唱,男人有力跺著地的古銅色大腿後的狐皮在持續不斷地搖晃。秋天的陽光從碧藍的天空中傾瀉到男人和女人瀑布似的黑髮上。一片沉寂的山谷,遠處的岩壁,聳立於純淨天空中的巍峨山峰,山上的雪熱烘烘地泛著白光。 她一連數小時,入迷地,好像給麻醉了似地觀看這一切,並從所有這些可怕的持續不斷的鼓聲,原始、低沉的吟唱,以及掛著狐皮的男人無休止的跺腳舞,和穿著黑色短上衣的女人沉重挺直的步伐聲中,似乎感覺到她自己的死;她自己的義務,好像要再次消失在生命之野中。從那些不變、專注的女人的頭上聳起的奇異的象徵中,她似乎又一次讀到了她的命運。她這種女人,太形單影隻了,註定要給淹沒,而巨大原始的象徵註定要再次高聳於這傾坍的女人個體的獨立上。這位受過良好教育的白人女子的敏銳以及震顫脆弱的感覺再一次給摧毀了,女人再一次給拋向沒有個人情感的性事,沒有個人情感的肉欲中。很奇怪,就像是一位具有超凡洞察力的人,她看見了巨大的獻祭準備好了。她在極為痛苦的恍惚狀態下回到了她的小房子。 自此以後,當她聽見夜間的鼓聲,聽見男人們圍著鼓唱歌的那種奇怪的原始聲響,就像野生動物向無形的月亮和消失不見的太陽神嚎叫一樣時,她總感覺痛苦。在某種程度上,還有小狼嘻笑和哭號,狐狸的狂叫,讓人憂鬱的遠方的狼嚎,美洲獅折磨人的長嘯,還有一時溫柔和永遠殘忍的人的雄性的固執,都讓她痛苦。 有時夜幕降臨之後,她會爬到屋頂,傾聽就在廣場那邊的小橋上,圍在鼓旁邊的一群估計年輕的男人在按鐘點吟唱。有時他們會點燃一堆火,在隱約的火光中,男人們身著白襯衫或是赤裸著只系一塊裹腰布,在陰冷昏暗的空氣中,一小時一小時地像鬼怪似地跳舞、跺腳,在火光中,像火雞似地永遠跳著、跺著,或是把毛毯扔在邊上,蹲在火邊休息。 「你們為什麼都穿同樣顏色的衣服?」她問這年輕的印第安人,「你們為什麼白襯衫都套著紅、黃、黑色衣服?而女人穿黑色短上衣?」 他不理解地盯著她的眼睛,隱約難以捉摸的微笑閃現在臉上。隱藏在這微笑後面的是一種溫和奇怪的惡意。 「因為我們的男人是火和白晝,而我們的女人是晚上星星之間的黑暗。」他說。 「難道女人甚至不是星星?」她說。 「是的。我們說她們是星星之間把星星隔開的黑暗。」 他古怪地瞧著她,眼睛裡又閃現出那種嘲弄的神情。 「白人,」他說,「他們什麼都不懂。他們就像是孩子,總玩著玩具。我們認知太陽,我們認知月亮,而且我們說,當白人女子把她自己奉獻給我們的神的時候,那麼我們的神就會再次開始創造世界,而白人的神將會土崩瓦解。」 「怎麼奉獻她自己?」她敏感地問道。 而他,馬上掩飾起來,用一個難以捉摸的微笑掩飾自己。 「她奉獻自己的神,而來供奉我們的神,我指的是那個。」他撫慰地說。 可她並未消除疑惑,一陣極為痛苦的冰冷的恐懼和不安縈繞在她心頭。 「太陽活躍在天空的一端,」他繼續說著,「而月亮住在另一端。男人得始終讓太陽快樂地生活在他這邊的天空中,女人得讓月亮安靜地生活在她那邊的天空中。她一直得這樣做,天空中太陽不能進入月亮的住宅,月亮也不能進入太陽的住宅。所有女人,她叫月亮進入她身上的洞穴。而男人呢,他引下太陽直到他擁有太陽的力量。他始終這樣做。然後當男人得到女人時,太陽便進入月亮的洞穴,那就是世上的萬事萬物的起始。」 她聽著,緊緊地盯著他,如同盯著一個說話帶有雙重含義的仇敵一樣。 「那麼,」她說,「為什麼你們印第安人不是白人的主宰?」 「因為,」他說道,「印第安人變得虛弱了,並且喪失了太陽神力,因此白人偷去了太陽。不過他們不可能留著他——他們不知道怎樣做。他們得到了他,卻不知道拿他怎麼辦,就像一個孩子,他抓到了一隻大灰熊,卻不能殺死它,也不能從它身邊跑開。當他想跑開時,這頭大灰熊會吃掉抓它的孩子。白人男子不知道拿太陽怎麼辦,白人女子不知道拿月亮怎麼辦。月亮,她對白人女子發怒了,就像一頭美洲獅,當有人殺死了它的幼仔時那樣。月亮刺痛白人女子——裡面這兒,」他按了一下自己身體。「月亮在白人女子的洞穴裡發怒了。印第安人會看到這個——很快,」他補充說道,「印第安女人會找回月亮,讓她安靜地生活在她們的住宅裡,而印第安男人也會找回太陽,還有對世界的控制權。白人男子不知道太陽是什麼,他們永遠不會知道。」 他陷入一種奇異的狂喜的沉默中。 「可是,」她顫抖地問,「你們為什麼恨我們?你們為什麼恨我?」 他猛然抬起頭,臉上放著光,嘴角掛著令人吃驚的微笑。 「不,我們不恨。」他輕輕地說,眼光灼熱地盯著她的臉。 「你們恨。」她悲慘、絕望地說。 片刻的沉默之後,他起身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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