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騎馬遠去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那年輕的印第安人似乎非常坦率地會隨意與她坐著說話。可與他在一起,她也感覺到某件確切的事情並沒有說出來,也許那是無法言喻的。他黑色的大眼睛充滿了欣喜的神情,幾乎關愛地盯著她。他優美、遲緩、輕柔的嗓子會飄出簡單、不合語法的西班牙語。他告訴她,他是那很老很老男人的孫子,是那披豹斑毛毯男人的兒子。他們是印第安人的酋長,很久以來就是,甚至早在西班牙人來之前就是。可他自己曾經到過墨西哥城,也曾經去過美國。他曾經作為勞工在洛杉磯修公路,他最遠到過芝加哥。

  「那,難道你不說英語?」她問。

  他眼睛裡露出表裡不一、矛盾複雜的奇異神情,注視著她,沉默地搖搖頭。

  「在美國的時候,你拿長髮怎麼辦?」她問,「把它剪掉嗎?」

  他眼睛裡又一次顯出痛苦折磨的神情,搖了搖頭。

  「不,」他放低了聲音,說道,「我戴帽子,用手帕把頭裹住。」

  隨後他陷入沉默中,好像勾起了痛苦的回憶。

  「你是你們當中唯一到過美國的嗎?」她問他。

  「是的。我是唯一離開這兒,在外面呆很長一段時間的人。其他人,出門一個禮拜就回來。他們不外出,老年人不讓他們出去。」

  「那為什麼你出去了?」

  「老年人要我去——因為我將當酋長。」

  他總是帶著同樣天真的神氣,一種幾乎是孩子氣的率真說著。可她覺得這也許只是他說西班牙語的結果,或許連說話都不是真實的。不管怎麼說,她覺得所有真實的事情給隱瞞起來了。

  他常來跟她坐著——有時超出她的期望,似乎想接近她。

  她問他是否結婚了。他說結了——有兩個孩子。

  「我想見你的孩子。」她說。

  可他只以那種微笑,一種甜蜜的、幾乎是狂喜的微笑回應著,而上面那雙黑眼睛幾乎不改它們莫測高深的心不在焉。

  真是不可思議,他總按鐘點跟她在一起,而沒有引起她的自我意識或性意識。當他坐在那兒時是如此安靜、溫柔而且謙恭,腦袋微微向下垂著,瀑布似的閃亮的黑髮,有如少女一般披在肩上,使他看起來沒有性別。

  然而當她再細看時,看見他有著寬闊有力的肩膀,濃黑平直的眉毛,短而彎曲、硬挺的黑睫毛覆在低垂的眼睛上,微黑憂鬱的嘴唇上濃密的小鬍子,還有個倔強的下巴,她意識到他是以一種神秘的方式表現其十足的雄性的。而他,感覺到她注視的目光,會迅速地瞥她一眼,眼睛裡閃出偷偷摸摸的神情,並馬上用半悲哀的微笑將之遮掩起來。

  置於一種不明晰的心滿意足中,時間一天天,一周周飛逝而過。她有時心懷不安,感覺喪失了對自己的控制力,不能自主,受到一種別的控制力的迷惑。她不時會感到恐懼,不過那時這些印第安人會來跟她坐在一起,通過他們極為沉默的存在,他們沉默、無性的、強有力的肉身的存在狡詐地迷住她。他們坐著時似乎把她的意識帶走了,只剩下她自己沒有意志的漠然的犧牲品。這年輕人會給她帶來甜的飲料,經常是一種催吐的飲料,不過有時是另一種的。喝完之後,衰弱無力充斥著她笨重的肢體,她仿佛飄浮在空中。他們給她弄來一條小母狗,她叫它弗勞拉。一次,精神恍惚之時,她覺得她「聽見」這小狗孕育在她小小的子宮裡。而在另外一天,她能聽見地球變圓的巨大聲響,像一種巨大的弓弦嗡嗡作響。

  但白天變得越來越短,越來越冷。當她覺得冷的時候,她的意識會突然蘇醒過來,強烈地想出去,想離開。她堅持要求年輕人放她出去。

  因而有一天,他們讓她爬上她所在的大房子的最高層,俯瞰廣場。這是個舉辦大型舞蹈的日子,但並不是每個人都在跳。婦女抱著孩子在門口看著。對面,在廣場的另一端,另外那棟大房子前有一群人,上面一層大開著的門前也有一群熠熠耀眼的人。透過這些大開的門,她可以看見火在黑暗中閃閃發光,以及戴著插有黑黃紅羽毛頭飾,穿著披肩似的、帶有綠色長流蘇的黑紅黃色羊毛毯的祭司們在四處活動。在印第安人極度的沉默中,一個大鼓緩慢、有節奏地敲了起來,下面的人群在等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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