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騎馬遠去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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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白人婦女尋找西爾西威人的神是因為她厭倦了自己的上帝嗎?」傳來這樣的問話。 「是的,她厭倦了。她對白人的上帝厭煩了。」她答道,自以為那就是他們希望她說的話。她願意尊崇西爾西威人的神。 當這句話給翻譯過去,在隨後緊張的沉默中,她意識到一陣特別的得意、狂喜湧現在這些印第安人身上。他們全都看著她,敏銳的黑眼睛裡閃灼出無法理解的鋼鐵般的貪婪的意圖。這使她更加迷惑不解,因為在這目光中根本沒有色情肉欲的成分,它具有一種她的智力所無法解答的可怕的純潔。她害怕,本來她就已嚇得目瞪口呆,這下心裡更是一片茫然,只剩下一具警戒的軀殼。 兩個年長者說了一會兒話,然後便走了,剩下年輕人和最老的酋長跟她在一起。老人現在帶有某種關切看著她。 「他說你累了嗎?」年輕人問。 「累極了。」她說。 「那些人會給你準備一輛馬車。」年輕的印第安人說。 馬車來了,其實那是一個用黑羊毛粗呢製成的類似吊床的轎子,吊在兩個長髮印第安人扛著的圓篙上。羊毛吊床攤在地上,她坐了上去,然後兩個男人便扛起了圓篙。吊床晃晃悠悠,她好像給裝在袋子裡,跟著老酋長給抬出了這片小樹林。酋長的豹斑羊毛披毯在陽光下奇異地閃著光。 他們已經出現在山谷盡頭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玉米地,長著成熟的玉米穗。在這海拔很高的地方,玉米長得並不很高。一條踏實了的小路穿過玉米地。她唯一能見的就是陽光閃耀下披著黑色披毯的老酋長挺直的背影,他安穩、沉重,快速地走著,頭朝前傾,目不斜視。抬她的轎夫緊緊跟著,有節奏地行走,前面那個男人漆黑的長髮像瀑布似地披在裸露的肩膀上。 他們走過玉米地,來到一處由土或土坯砌成的大牆或土木工事前。走進敞開的木門,他們便置身於一個網絡狀的小型花園中。花園裡長滿了鮮花、藥草和果樹,每一個花圃都是由汩汩流淌的小渠裡的水澆灌。在鮮花綠樹掩映中是一座小小的閃光的白房子,沒有窗戶,大門也緊閉著。這地方是由小徑、小溪,還有房屋區之間的小橋,開滿鮮花的花園構成的網絡系統。 沿著最寬的一條小路——這是一條在滿地落葉和青草間踩出的窄徑,一條多少個世紀以來用人的雙腳踩得平滑的小路,沒有馬蹄踐踏也沒有車輪來碾軋它、毀損它——他們走到一條湍急而清澈的小河,穿過木橋。周圍的一切沉寂無聲——到處都沒有人,小路彎彎曲曲延伸到漂亮的三角葉楊樹下,突然出現在中央廣場或是村子的廣場邊上。 這是由屋頂扁平、低矮的白色房屋構成的長方形建築,兩座高大的建築物聳立在長方形的兩端,面對面,看上去就像方形小屋堆在大些的長形小屋上面。每一幢小房子,除了突出在扁平屋簷下面的大圓橫樑末端和扁平屋頂外,都是一片讓人目眩的白色。在廣場外圍,高大建築物附近是牲畜圍場,裡面有長著樹和開著花的花園,還有各種各樣的小房子。 一個人影都沒有。他們默默地經過這些房子走向中央廣場。這裡土地相當貧瘠。無數代人穿過一個又一個門的腳已經把它踩得光滑而平實。所有這些沒有窗戶的房門都向著這空蕩蕩的廣場,可所有的門都緊閉著。柴火堆在門檻附近,一個陶做的爐子仍在冒著煙,可沒有生命活動的跡象。 老人穿過廣場直朝末端的大房子走去,它上面的兩層,像用玩具磚砌的房子一樣,一層比一層小地挺立著。外面,一個石砌的樓梯通向一層樓的房頂。 在樓梯口,轎夫一聲不吭地停了下來,把女人放了下來。 「你上去。」說西班牙語的印第安人說道。 她爬上石頭樓梯,走到第一棟房子的土制房頂,那裡圍著第二層房屋的牆形成一個平臺。她繞著平臺走到大房子背後,從那兒他們又下去走到後面的花園。 到目前為止他們還沒有看到一個人。不過現在有兩個男人出現了,光著頭,梳著兩條長辮,穿著一條折成裹腰布的白襯衫。這兩人跟三個新來的人一起穿過紅花、黃花怒放的花園,朝一棟長而低矮的白房子走去。到了那裡後,他們沒有敲門便進去了。 房子裡昏暗一片。裡面傳來男人的低語聲。有幾個男人在場,他們的襯衫在光線朦朧中泛出白色,黝黑的臉卻看不清楚。他們坐在橫放在遠端牆邊的一根平滑的大圓木上,這屋子除了這根木頭,看上去空空蕩蕩。但,不,幽暗中其中一端是把睡椅,床似的,還有什麼人躺在那兒,身上蓋著毛皮。 陪著婦人走過來,身著豹斑披毯的年老的印第安人,現在摘下帽子,脫掉披毯和鞋子。他把它們放在一邊,走近睡椅,低聲說著話。好一會兒沒有得到回答。後來,一位雪白頭髮的老人,夢幻般地晃著模糊可見的臉,撐著胳膊肘,一聲不吭地、模糊不清地看著這群人。 灰白頭髮的印第安人又說話了,隨即年輕的印第安人,拉著女人的手,引她向前:她身穿傳統的亞麻騎馬服,腳踏黑皮靴,頭上戴著帽子,頸上系著可憐的紅領帶,站在毛皮覆蓋的老人的床邊。這很老很老的人撐著胳膊肘半坐著,像幽靈似地冷漠,白髮蓬亂地散披著,臉幾乎是黑色的然而帶著一種不屬這世界的深邃的專心致志,身體前傾盯著她。 他的臉那麼蒼老,就像是黑色的玻璃,而嘴唇、下巴上蹦出的幾根捲曲的白毛簡直令人難以置信。長長的白髮零散蓬亂地垂在玻璃般黝黑面頰的兩邊,隱隱地一層粉似地白眉毛下,老酋長像是來自久遠、久遠的死者用黑色的眼睛看著她,看著永遠不能看見的東西。 終於,他似乎對著昏暗的空中,說了幾句深沉空洞的話。「他說,你把心給西爾西威的神嗎?」年輕的印第安人翻譯著。 「告訴他是的。」她機械地說道。 一陣沉默。老印第安人又說話了,似乎是在對著空氣說。 在場的一個男人出去了。在這間光線昏暗的房間裡,充斥著如同永恆似的沉寂。 婦人環顧著四周。四個灰白頭髮的老人坐在牆邊的圓木上,面對著門,另外還有兩個男人,強壯有力而表情冷漠,站在門邊。他們都留著長髮,穿著折成纏腰布的白襯衫,有力的雙腳赤裸而黝黑。永恆似地沉寂。 終於,那個男人回來了,胳膊上搭著白色和黑色的衣服,年輕的印第安人接過衣服,把它們拿到婦人面前說: 「你得把衣服脫掉,穿上這些。」 「那你們男人得出去。」她說。 「沒有人會傷害你的。」他平靜地說。 「你們男人在這兒,不行。」她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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