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騎馬遠去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二

  然而,當聽見外面一片忙亂,聽見打火鐮在燧石上打火的叮噹聲,看見男人的身影像條狗蹲伏在骨頭上一樣蜷縮在一堆嗶剝燃燒的紅火前時,黎明已經來到了。在她看來,夜晚似乎過得太快了。

  火燒旺了,她從遮身處出來,心裡懷有一個真實的欲望,那就是喝杯咖啡。男人們正在熱更多的玉米餅。

  「我們能弄咖啡喝嗎?」她問。

  年輕男人看著她,她想他眼中仍隱含著嘲弄的閃光。他搖了搖頭。

  「我們不喝,」他說,「沒有時間了。」

  在可怕而蒼白的破曉的光線中,那蹲著的年長者抬起了頭,望著她,他的眼神裡甚至連嘲弄都沒有,只有那種在她看來十分可怕的,強烈然而冷淡、非人的閃光。他們是難以接近的,那眼神根本沒把她當作女人,好像她不是個女人,好像她的白皙帶走了女性所有的特徵,留下的只是一種雌白蟻而已,這就是他們在她身上所見的一切。

  太陽升起之前,她重又坐上馬鞍,他們在冰冷的空氣中開始爬著陡坡。太陽照射下來,光禿禿的地方完全暴露在陽光閃耀之下,很快她就覺得很熱,她覺得他們仿佛在爬向世界之脊。

  上午,他們走到了一處馬無法再走的地方。他們靠著前面極為險峻突兀的岩石歇了一會,那岩石像是猛獸光滑的胸膛。他們得沿著彎彎曲曲的縫隙穿過這塊岩石。她沿著這完整的石山傾斜的表面,在縫隙到裂縫間手腳並用地爬行著。對她來說這是數小時的痛苦折磨。一個印第安人在前,一個在後,他們穿著皮子編的便鞋,挺直身子慢慢朝前走著,可她卻因穿著馬靴而不敢站直身子。

  然而她一直感到奇怪的是為什麼她堅持沿著這一英里長的大片岩石貼附、攀爬,幹嗎不豁出去呢。實際上她已經這樣做了,世界在她腳下。

  當他們終於出現在多石的山坡時,她回頭一看,看見第三個印第安人背著她的馬鞍和鞍囊上來了,全部東西吊在纏在他前額的帶子上。他把帽子拿在手裡,緩慢地走著,以印第安人遲緩、平穩、沉著的步伐,穩健、堅定地走在岩縫間,似乎沿著山似的鐵盾的些微擦痕走著。

  多石的斜坡向下延伸著。印第安人似乎變得興奮起來,前面那位快步前進,消失在岩石拐彎處。小路彎彎曲曲,逶迤向前,終於在早晨眩目的陽光下,通過腳下的岩壁間,他們看見了一個山谷,像是層巒疊嶂間的一個巨大的裂口。這是個綠意盈盈的山谷,有一條小河,綠樹充滿勃勃生機,低平閃耀的房子散落在坡穀。山谷位於腳下3000英尺的地方,一切都顯得精巧而完美,甚至連同小溪上的小橋,房子圍成的四方院落,院落對面排聚的高大的建築,挺拔的三角葉楊樹,大片的玉米地。遠處的山坡上,小溪邊圍著欄杆的圈地裡是一群群褐色的綿羊或山羊。從山上放眼望去,它就在那兒,小巧而完美,看起來奇妙無比,像任何地方一樣,不同尋常的只是低平的房子刷成了白色,閃耀著白光,看起來像結晶的鹽或是白銀,這令她害怕。

  他們從峽谷上面循著沖刷下去的溪水開始迂回曲折地往下走。一開始到處是岩石,走著走著,便開始有了松樹,然後不久便看見了綠色枝幹的白楊。到處盛開著秋天的花朵:粉紅色大朵的雛菊似的花,有白色的,還有許多黃色的。可她太疲乏了,得坐下來歇息。她模模糊糊地看見這些鮮豔的花朵,就像一個死人必須看見的那些蒼白的、遊蕩的幽靈一樣。

  終於,白楊樹和松樹相混雜的地帶過去了,出現了草地和放牧的山坡。一個牧羊人,全身上下除了帽子和棉質的裹腰布之外,幾乎赤裸在陽光下,他正在把那些褐色的羊群趕開。他們坐在一片小樹林裡歇著,等背馬鞍的那個印第安人到來。他來了之後,不停歇,也獨自往前走了。

  他們聽見有人走來的聲音,是三個男人,披著上好的紅色、桔黃色、黃色和黑色相間的彩色披毯,戴著光彩奪目的頭飾。其中年紀最大的一個人灰色的頭髮用毛皮給編好了,桔黃色的羊毛披毯上綴著黑色的斑紋,像是豹皮。其他兩位頭髮雖未灰白,但也是年長者。他們的披毯呈條紋狀,頭飾也不是那麼精工製作。

  這年輕的印第安人跟老者輕輕地說了幾句話,他們聽著,沒有回答,也沒有看著他或是這個女人,而是別著臉,眼睛瞧著地上,只是聽著而已。終於,他們轉過臉來,看著這個女人。

  這老酋長,或是巫醫,不管他是什麼,有張古銅色刻滿深深皺紋的臉,嘴巴周圍生著幾根稀疏的灰毛,兩條用毛皮和羽毛編就的長長的灰白髮辮搭在肩上。只有他的眼睛不同尋常,黑色,具有異乎尋常的穿透力,無所畏懼的超凡力量中沒有呈現一絲不安。他帶著具有穿透力的神情長時間緊盯著這女人的眼睛,尋找她不知道的什麼東西。她鼓足全身勇氣迎視著他的目光,保持著警惕,可這沒有什麼用。他不是像一個人看著另外一個人那樣看著她,他甚至從未察覺她的抵觸或者說是挑戰,而只是望著穿過他們兩人,看進她不知道是什麼的境界。

  她看出來期望與這老者進行任何人與人的交流簡直是不可能的。

  他轉過身來,朝年輕的印第安人說了幾句話。

  「他問你來這兒找什麼?」年輕人用西班牙語說。

  「我?什麼都不找!我只是來看看這裡是什麼樣子。」

  這句話給翻譯了過去,老人又一次抬眼注視著她。隨後,他低沉含糊地又朝這年輕的印第安人說了幾句什麼。

  「他說,她為什麼離開白人的家?想把白人的上帝帶給西爾西威人嗎?」

  「不,」她答道,很莽撞,「我自己離開白人的上帝。我來尋找西爾西威人的上帝。」

  當這句話給翻譯過去之後,隨之而來的是一陣靜寂和沉默。不久,老人聲音很小,幾乎帶著疲倦地又說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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