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騎馬遠去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年輕人們在猶豫,然後他轉向婦人。

  「好!」他說,「走吧,不過明天才能到,今晚我們得露宿。」

  「好!」她說,「我能露宿。」

  他們不再囉嗦什麼,馬上朝多石的小路快速行進。年輕的印第安人靠著馬頭飛快地走著,另外兩個在後面小跑跟上。其中一個拿了一根粗棍,不時朝馬屁股猛擊一下,策馬前進。這使得馬跳躍起來,把她顛到鞍後。她已經精疲力盡,對此大為光火。

  「不要那樣做!」她叫道,生氣地回頭看著那傢伙。她接觸到他漆黑而明亮的眼睛,她心裡頭一次真正地膽怯了。在她看來,這男人的目光是非人性的,而且這目光並沒有把她看作是一位漂亮的白人婦女。他帶著毫無常人的神情看著她,根本沒把她當女人看。好像她是某種不可思議的、無法理解的「東西」,讓他莫名其妙,但卻知道有害。她驚異地坐在馬鞍上,再次感覺自己仿佛已經死了。他又一次擊打馬,使她在馬鞍上猛地顛了一下。

  這位平時給寵壞了的白人女子怒火中燒。她勒住馬,眼光灼灼地轉向在馬勒旁邊的男人。

  「告訴那傢伙別再碰我的馬。」她大叫著。

  她與這年輕人的目光相接,那目光是黑亮而深不可測的。她從這蛇樣的眼睛裡看到了一種嘲弄的閃光。他以印第安人低沉的語調,對後面的同伴說了幾句,拿棍子的男人聆聽著,但沒看他。隨後,他對馬怪異地麼喝了一聲,猛地朝馬臀擊打了一下,結果它抽搐地向前騰躍起來,奔上多石的小道,踏得石頭四散紛飛,前後顛簸搖晃著鞍座上疲乏的婦人。

  她眼睛裡閃耀著強烈的怒火,盯著峽谷,臉色變得慘白。她拼命勒住馬,可她還沒來得及轉身,年輕的印第安人就已經抓住了馬脖子下面的韁繩,猛拉向前,然後快步在前面引導著馬。

  婦人無可奈何,伴隨著極度的憤怒,內心中卻湧起一陣輕微的欣喜,意識到她已不屬￿自己了。

  夕陽西沉,一片金黃的餘暉灑射在最後一片白楊樹間,閃耀在松樹幹上。密密覆蓋的松葉間顯出昏暗的光澤。岩石在餘暉下閃耀著神秘的魔力。穿越這一片燦爛之地,在馬頭邊的印第安人精神抖擻地走著,黑色披毯閃動著,赤裸的雙腿在燦爛的光輝下閃耀著奇異美麗的紅潤,那半滑稽的裝飾了鮮花和羽毛的草帽在他瀑布似的黑髮上閃耀。他不時地輕聲麼喝著馬,然後,另一個印第安人,就在後面用棍子給這畜牲狠狠一擊。

  奇異的光輝漸漸隱沒在群山間,世界開始變得昏暗。微冷的山風刮起來了。天上,半月正拼命掙扎著抵制西方的餘暉,岩面嶙峋的山坡投下巨大的陰影,山流在奔湧。婦人只感到疲勞,她那無以名狀的疲勞,還有那山頂刮下來的冷風。她卻沒有意識到月光怎樣替代了日光。在她疲乏困倦得無知無覺的旅行中事情便這樣發生了。

  他們借著月光走了幾個小時。後來他們突然停住了。三個男人聲音低沉地說了一會兒。

  「我們在這裡露宿。」年輕的男人說道。

  她在等著他扶她下馬,但他只是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地抓著馬韁繩。她太疲倦了,幾乎是從馬鞍上滾了下來。

  他們在仍舊輕微地散發出太陽余溫的岩石腳下選了個地方。一個人去砍大松枝,另一個人則靠著岩石把松枝立成一排,隔成一個掩蔽處,然後把冷杉枝鋪在地上當床。第三個人在生一小堆火,熱玉米餅。他們一聲不吭地忙著。

  婦人喝了些水,她不想吃東西——只想躺下來。

  「我睡在哪兒?」她問。

  年輕男子朝其中一個掩蔽處指了一下。她爬進去,僵硬地躺下了。她不在乎會發生什麼事,她太疲憊了,什麼都不在意。透過雲杉的細枝她能看見三個男人圍蹲在火邊,嚼著用黑乎乎的手指從灰燼中撿出的玉米餅,喝著葫蘆裡的水。他們聲音低沉地咕噥著什麼,間隔著長時間的沉默。她的馬鞍和鞍囊放在離火不遠的地方,沒有打開,原樣未動,這些男人對她不感興趣,對她的行李也不感興趣。他們像動物似地蹲在那裡,頭上戴著帽子,吃著東西,機械地吃著,黑色披毯的飾邊垂在前後的地上,黝黑有力的腿赤裸著,像動物似地蹲著,露出底下邋遢的白襯衫和類似纏腰布的東西。他們對她顯示出的興趣莫過於一塊打獵帶回家,並把它隨意掛在屋裡的野味。

  過了一會兒,他們小心地撲滅火,然後鑽進各自的掩蔽處。透過樹籬,看見黑色的身影在月光下默默地穿過來,她片刻間產生了一陣恐懼和焦慮。現在他們會襲擊她嗎?

  可是,根本不會!他們似乎已忘卻了她。馬腳給拴住了,她能聽見它在疲乏地彈跳。一切都沉寂無聲,山巒沉寂、清冷,死一般地沉寂。她在寒冷、疲勞的麻木狀態中睡了,不久又醒過來,醒過來又睡過去。一個漫長、漫長的夜晚,冰冷,沒有止境,她意識到自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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