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普魯士軍官 | 上頁 下頁


  軍官一個人留了下來,他死命控制自己不去想這事。他本能告訴自己不能去想。儘管內心深處依舊是充滿著強烈的喜悅,但他繼而又覺得身心內外有著什麼東西在作怪,某種東西在極為可怕地崩潰,這種反應令他痛苦不堪。他一動不動地呆站了一個小時,思緒紛繁複雜,但他儘量用意志力壓制自己的頭腦使之成為一片空白,不去想任何東西。他這樣控制自己直到最痛苦的時刻過去。然後他開始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呼呼睡去,忘卻這塵世的一切。早上醒來時,他為自己的本性發作感到非常震驚,但他竭力避免意識到自己的所作所為。他已經阻止自己的大腦再現它,已經與自己的本能一道抑制住了它。因此此時神志清醒的他便與發生的那些事毫無關聯了。他就像酒醉過後只感覺虛弱乏力,事情的過程已恍如隔世,想不起來了。酒醉之後,他成功地忘卻了先前發生的事情。因此,當勤務兵端著咖啡出現時,軍官擺出昨天上午同樣的架子來。他拒不承認昨夜發生的事情——似乎從未發生過一樣——何況他也很成功地忘掉了它。他從沒做這樣的事——至少他自己沒做過。會有什麼差錯加給這愚蠢而不馴服的僕人呢。

  勤務兵整個晚上都是在恍恍惚惚中度過的。因為口乾舌燥他喝了一些啤酒,但並不太多。酒精的刺激又促使他想起了那回事,他不能忍受這一切在腦海中重現。他遲鈍、緩慢,似乎他這個凡人身上十分之九的部分是呆滯僵硬了的。他緩緩四處踱著,面無人色。一想起那幾下狠踹,他便覺得很懊喪。而一想到以後在這間房裡還存在再次挨踢的威脅時,他就心跳加速,覺得胸悶。他又氣喘不平地回想了曾經發生的那一幕。他被迫說「給我女友」。他精疲力竭甚至欲哭無力。他嘴巴像個白癡似地微微張開著,覺得心靈空虛,百無聊賴。他對他的工作很迷茫、痛苦,他非常遲滯笨拙、盲目不知所措地對付與上司之間激烈的接觸。而且他發現,一旦坐下來便再難提起精神四處活動。他四肢疲軟,下巴低垂,實在是疲倦至極。於是他上床了,毫無生氣地、放鬆地睡著了,進入了一種與其說是睡眠不如說是一種相當恍惚的睡夢中,進入了一個麻木的狀態中。在這個死寂的夜裡,在這昏睡狀態中傳遞出的是極度痛苦的信息。

  早晨是演習。可他在軍號吹響之前就醒了。隱隱作痛的胸口,枯燥發緊的喉嚨,悲慘可怕的感覺,使他的眼睛立刻清醒過來,並顯得陰鬱。他根本沒有試著去想像所發生的事情,而且也意識到了新的一天又已經到來,他得開始於他的日常事務。最後一線黑暗已被推出了房間,他將不得不拖著呆滯僵硬的身體做他的份內事。他是如此年輕,對煩惱經歷得如此之少,這事使他迷惑不解。他唯一的希望是,黑夜無休無止,這樣他便可以靜靜地躺著無知無覺。但是誰也阻止不了白天的來臨,誰也不能搭救他使他不用起床,不用為上尉的馬上鞍,並且不用為上尉煮咖啡。那是躲不了的事。他想,要不去侍候上尉那是不可能的。他們不會讓他沒事可幹的。他必須把咖啡端給上尉。他茫然失措了,怎麼也理解不了,只知道這是命中註定的——命中鐵定了的,不管他毫無生氣地躺多久。

  勤務兵仿佛整個身體無知無覺,費力地歎息一番後,終於起床了。可是,他得運用意志力強迫著做每一個動作。他覺得飄飄忽忽,頭昏眼花,軟弱無力。一陣鑽心的疼痛使他緊緊抓住了床邊。低頭看著大腿,那黝黑皮膚上有塊塊黑黑的淤血。要是用手指去按一按這些青腫,他會疼暈過去的。不過他可不想暈過去——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這回事。誰也不會知道的,這是他和上尉之間的事。現在這世界上只有兩個人知道——他自己和上尉。

  他緩慢地穿好衣服,強迫自己一步一步走。一切都是模模糊糊不清晰的,除了他手頭該做的事以外。可他沒法完成他的工作。強烈的痛楚使他從遲鈍的感覺中蘇醒過來,然而還是很糟糕。他端著託盤上樓去上尉的房間。軍官臉色蒼白,心情沉重,坐在桌旁。勤務兵向他敬禮時覺得消失了自我。他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順從地接受自己被消滅這個事實——然後他振作起來,好像恢復了自我。而這時上尉在他眼中變得模糊、不真實了,年輕士兵的心不禁跳得更激烈了。他腦中縈繞著這樣的情景——那就是上尉並不存在——這樣的話他自己就可以活下來。可當他看到上尉端咖啡手在發抖時,他覺得所有的一切都徹底垮了。他走開了,似乎自己變成了碎片,整個的人都崩潰了。而當上尉坐在馬背上發命令,而他自己挎著步槍、背著背包站著時,他覺得自己好像需要閉眼不看——好像得閉眼不看眼前的一切。只有那冒煙的嗓門和極度痛苦的行軍使他產生非常單純而朦朧的念頭:那就是拯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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