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普魯士軍官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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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勤務兵慢慢習慣了嗓子的乾渴枯燥。白雪皚皚的山峰在天空中熠熠發光,下面的山谷中,淺綠色的冰河蜿蜒地流過淺灘,這一切看起來幾乎是不可思議的。可他現在熱得厲害,也渴得厲害,他邁著沉重緩慢的步伐走啊走,沒有一絲抱怨。他根本不想說話,不想跟任何人說話。兩隻鷗,像水花和雪片似地在河面上下翻飛,但沐浴在陽光中的綠油油的黑麥的氣味令人噁心。行軍仍在單調乏味地繼續進行著,如同一場沒有睡熟的覺。 下一個農舍坐落在大路附近,低矮而寬闊,屋前放著幾桶水,士兵們呼啦啦地圍過去喝水。他們摘下頭盔,濕漉漉的頭髮冒著熱氣。上尉坐在馬背上,注視著眼前的一切。他需要看到他的勤務兵。頭盔遮住了明亮犀利的眼睛,但他的鬍子、嘴和下巴在陽光的照耀下清晰可見。勤務兵在這騎馬人身影在場時,便四處活動。這倒不是因為他害怕,或是給嚇倒了,而是仿佛他給抽空了,變得空空蕩蕩,像一個空殼。他覺得自己變成了虛無,變成了在陽光下蠕動的影子。儘管口乾舌燥,但他感覺上尉就在身邊,因而他既不能喝水,也不能摘下頭盔揩揩濕乎乎的頭髮。他只想躲在影子裡,不願回到殘酷的現實中。突然他心裡一驚,看見軍官用腳輕輕地夾了馬肚子一下。上尉策馬慢慢走遠了,他重又陷入失神和恍惚中。 然而在這炎熱、明亮的上午,什麼也不能使他尋找到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身處其中他只覺得一片空白,而上尉此時肆無忌憚地更驕傲了。一股熱流穿過年輕人的身體:上尉在生活中始終處於強者的地位,驕傲有力,而他自己卻像一個影子一樣輕飄不定、虛空無力。熱流又一次流遍全身,讓他頭暈眼花。但他的心仍在堅定有力地跳動著。 連隊繼續往山上爬,計劃繞個圈回營。穿過樹林,傳來下面農莊叮叮噹當的鈴鐺聲,循聲望去,他看見那些赤腳割草的農民,放下手中的活,往山下走去,扛在肩上的長柄大鐮刀像長長閃亮的鉗子一樣彎在身後。他們看起來像夢中人,似乎跟他沒有任何關係。他覺得自己是在黑乎乎的夢中:似乎其他所有的東西都歷歷在目,有形有樣,而他自己卻只有一種意識,一種可供想像,可以領悟的斷口。 士兵們沉默地拖著沉重的步伐沿著陽光閃耀的山坡向上爬著。他腦中也開始緩慢地、間或一次地思考。有時他覺得自己是在透過花玻璃看這世界,處處不真實。這樣的行軍令他頭痛。 空氣中各種各樣的氣味太濃烈了,讓人喘不過氣來。所有這些蔥翠的草木都在散發著不同的氣息,直到這綠色地帶充斥著讓人憋氣的怪味。其中有類似濃而又醇的蜂蜜的三葉草的香氣;山毛櫸附近也散發出一種微微辛辣的氣味;還有一種哢嗒哢嗒的響聲,伴隨著這令人窒息、讓人作嘔的氣味。一個穿著黑罩衫,手裡拿著彎柄杖的羊倌趕著一群羊走來。這樣火辣辣的太陽下,羊為什麼會擠成一團?他仿佛覺得他可以看見牧羊人,但牧羊人卻看不見他。 部隊終於停下來休息。士兵們把步槍架成一個圓錐形,背包則圍在槍架四周。他們四散坐在山坡上的小土墩上,開始有說有笑。儘管熱得冒汗,但士兵們仍然很活躍。他靜靜地坐著,望著20公里外拔地而起的青山,山巒起伏,連綿的群山腳下是寬寬的河。河床流淌著淺綠的河水,在綠色的松林間蜿蜒曲折地伸向遠方。河上,一裡之外,有人在劃著木排。這真是一個奇異的鄉村景色。近處,在樹林邊緣,葉子茂密的山毛櫸隔成一道屏障,旁邊蹲伏著一座白牆紅頂,開著四方窗戶的寬闊農莊。邊上是一壟壟長長的黑麥、三葉草、還有淡綠的小麥。就在他的腳下,土墩下面,有一個黑乎乎的泥塘,金蓮花挺立在纖細的莖杆上一絲不動。泥塘裡不時冒出一些淡黃色的水泡。水泡很快便破裂了,空氣中回蕩著裂泡的聲音。他覺得有些昏昏欲睡。 突然,什麼東西進入了他眼前這個五彩繽紛的美景當中。上尉,一個小小的淺藍間著深紅的身影,正平穩地騎馬,沿著山坡穿過麥田,小跑著過來了。扛信號旗的士兵也跟著過來了。馬背上的男人驕傲自信地坐著,這個迅速移動著的生氣勃勃的傢伙,身上集聚了上午所有的陽光,留給其他人的是那脆弱閃光的影子。勤務兵謙恭而木然地坐在那兒,盯著他的上司看。但當那馬慢下來開始上最後的陡坡時,他的身體和靈魂開始劇烈地燃燒起來。他仍坐在那裡恭候著,後腦勺好像有一團火一樣感到沉重。他不想吃什麼東西,手指活動時微微有些發抖。與此同時,坐在馬背上的軍官正緩慢、驕傲地走近。勤務兵內心漸漸緊張起來,然而當他看見上尉悠哉遊哉地坐在馬背上時,全身充滿了怒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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