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普魯士軍官 | 上頁 下頁


  漸漸地,軍官意識到了僕人的年輕,充滿生氣和對他存在的漠視。當僕人在場時,他無法擺脫掉年輕的感覺,如同老年人繃緊僵硬的身體以保持溫暖的火焰不致熄滅。他身上有一種自由而又富有自製力的東西。年輕人的舉止言談中的某種東西使得軍官意識到他,而這卻激怒了這個普魯士人。他受僕人的影響而回到了生活中。他本來可以輕而易舉地改變他的士兵,但是沒有這麼做。現在他極少直盯著他的勤務兵,而是別開臉,仿佛避免看見他。然而,當這年輕士兵無意識地四處走動時,年長者便會看著他並注意到他藍色衣服下面年輕強壯的肩膀的活動,還有那脖子的弧線。而這讓他很惱火。看見士兵那雙棕色的、好看的農民的手抓住一塊麵包或者酒瓶,年長者的血液中便會輸入一股仇恨的火焰或是憤恨的怒火。不是因為年輕人笨拙,而是因為這個無牽無掛的年輕動物活動中流露出的盲目、本能的自信使這個軍官惱怒到如此程度。

  一次,一瓶葡萄酒被打翻了,紅色的液體汩汩地湧到桌布上時,軍官開始咒駡起來。他的眼睛,像火一樣帶著藍焰,緊盯著年輕人慌亂的眼睛。年輕士兵大為震驚。他覺得受到了極大的震撼,一直震撼到了他靈魂深處某個從未到過的地方。他茫然不知所措,內心本性自然圓滿的東西喪失掉了,悄悄取而代之的是些微的不安。從那時起,這兩個男人之間就存有一種隱秘的情感。

  從那以後,勤務兵真正害怕與他的主人碰面了。他下意識記得那逼人的藍眼睛和嚴厲的眉毛,他不打算再看見它們。

  所以他總是對主人視而不見,儘量躲著他。心底當然還有一絲渴望,等三個月過去,他就可以交差了。他開始在上尉面前感覺局促不安,這士兵比軍官更想要獨自呆著,呆在他作為僕人的本來狀態之中。

  他服侍上尉一年多了,而且知道怎樣做到盡職盡責。他做起這些事來得心應手,似乎那是很自然的事情。他毫無保留地接受軍官和他的命令,就像接受太陽和雨露一樣。他很自然地服侍他。就他而言,這並沒有多大含意。

  可現在要是被迫與主人直接打交道,他就像一頭被抓的野物,他覺得自己必須逃走。

  但是,年輕士兵的影響已經穿透軍官呆板的戒律,並使他忐忑不安。不過,他畢竟是位紳士,雙手纖長,姿勢優雅,富有教養,他不想讓這樣的事影響到他內在的自我。他是一個性情暴躁的人,總是強制壓抑著自己,偶爾才在士兵面前斥駡一頓,宣洩自己的情感。他清楚自己總是處於情緒激動的邊緣。但為了他所服務的信仰,在努力克制著自己。而年輕士兵仿佛生活在溫和圓滿的天性當中,並且通過每一個姿勢把它發散出來。他的姿勢當中具有一種如同野生動物四散活動時所具有的悠閒自在的樂趣。而這越來越把軍官激怒了。

  上尉已經不由自主地恢復不了對勤務兵的本來態度,他也不能讓他獨自呆著。他盯著他,不由自主地向他發出一些苛刻的命令,盡可能多地佔用他的時間。有時他對這年輕士兵大發雷霆之怒,威嚇他,欺侮他。而勤務兵漠然地站著,好像聽不見似的,繃著漲得通紅的臉,等著這場鬧劇的結束。上尉的話從來沒有觸動他靈魂深處,他保護似地使自己對主人的情感宣洩無動於衷。

  勤務兵左手大拇指上有個疤,一個穿過指關節的縫合疤痕。軍官對此已經忍受了很長時間沒有發作,想要表示點什麼。它總在那兒,在這年輕的棕色手上顯得醜陋野蠻。終於,上尉忍不住把自己的想法吐露了出來。有一天,勤務兵正在鋪平桌布時,軍官用鉛筆點著他的拇指,問:

  「那是怎麼回事?」

  年輕人畏縮了一下,然後挺身立正。

  「斧頭砍的,上尉先生。」他答道。

  軍官等著他作進一步的解釋,但是再也沒有第二句話了。

  勤務兵繼續幹著他份內的事。年長者十分慍怒:他的僕人在躲著他。第二天,他不得不動用意志力避免看見那帶疤的手指。他想要擒獲它——一股怒火在他的血液中翻滾。

  他知道他僕人很快就要獲得自由了,而且知道他會為此而高興。到目前為止,這士兵已經不願接近他了。上尉變得更加憤怒。士兵不在的時候他無法休息,而當士兵在的時候,他便用折磨人的目光怒視著他。上尉憎恨士兵那毫無表情的黑眼睛上面兩道好看的黑眉毛,為士兵那漂亮的四肢靈活活動而發怒。他自己的四肢因為沒有什麼軍事活動而變得僵硬了。他表現出苛刻嚴厲的神色,輕蔑地諷刺他,侮辱他,威嚇他。年輕士兵變得更沉默寡言,毫無表情。

  「你是吃什麼長大的,不能正眼看人嗎?我跟你說話的時候,看著我的眼睛。」

  士兵抬起黑眼睛望著上尉的臉,但卻是視而不見:他眼睛微微有些斜視地瞪著,察覺到他主人眼睛的藍色,但根本不接觸他的目光。年長者臉色蒼白,微紅的眉毛顫動著。他無法發出進一步的命令。

  有一次,他把一隻笨重的軍用手套扔到了年輕士兵的臉上,然後得意地瞧著那雙黑色的眼睛突然冒出怒火,看著他的眼睛如同稻草給扔到火上所燃燒的火焰。他嘲弄似地笑得發抖。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