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普魯士軍官 | 上頁 下頁


  一

  從破曉時分到現在已經行進了30多公里。他們沿著白晃晃、熱辣辣的公路行進著,偶爾享受片刻的濃蔭,而後便又暴露在耀眼的陽光下。路兩旁,山谷或深或淺,毒辣辣地閃著光;一塊塊墨綠色的黑麥田、小麥田、休耕地、牧草地、黑森林像圖畫似地眩人眼目。在天空下,它們緩緩地、晃眼地向前延伸。可眼前那一片淺藍的綿延群山卻屹立不動,積雪通過大氣傳來溫柔的冷光。這個連,朝著群山,一步一步不停地走著,在黑麥田和牧草地之間,在大路兩旁栽種的整齊的、光禿禿的果樹之間行進著。亮晶晶的墨綠色的黑麥散發出一種讓人窒息的熱浪。前面的山越來越近,也越來越清晰了。而這時士兵們的腳走得更熱了,頭盔下頭髮裡滴出汗來,背包與肩膀的磨擦不再感覺灼燙,而是仿佛冷冷針刺般的痛覺。

  他沉默寡言,不停地走啊,走啊,盯著前面的群山。山峰拔地而起,連綿起伏,巔峰上是柔軟潔白的雪,隨著山勢成條狀向下延伸。

  現在他已經感覺不到行軍的疼痛了。一開始出發時,他就決心不跛著走。走頭幾步時,他疼得夠嗆,氣喘吁吁,走到一英里左右時,他已經控制好了呼吸,但額上卻是冷汗滴滴。不管怎樣,他已經因走路而消除它們了。它們是什麼,畢竟只不過是些腫塊!早晨起床時他已經看過:大腿後側有幾處青腫。而且從早上走了第一步,他就已經意識到了它們的存在,直到現在,他胸口仍有一處緊緊的熱烘烘的地方堵住他,抑制著疼痛,抑制著自己的感情。他感到窒息,但他仍然幾乎是輕鬆地行進著。

  拂曉時上尉拿咖啡的手在發抖,這又給他的勤務兵看見了。而且在前面的農舍邊,他還看見體形優美的上尉在馬背上顛來顛去。上尉體形優雅,穿著鑲有粉紅色飾物的淺藍制服,黑色的頭盔和劍鞘微微放光,一滴滴汗珠掉落在光滑的栗色馬背上,勤務兵覺得自己跟這個在馬背上顛來顛去的人影連在一起:他像影子般追隨其後,緘默,無法避免而被他咒駡。而軍官也總意識到後面這陪伴的腳步聲,在這群士兵中意識到他的行進。

  上尉大約40歲,個子很高,鬢角灰白。他四肢勻稱,體型優美,是威斯特最棒的騎手之一。他的勤務兵,因為得給他擦全身,羡慕他讓人驚異的腰腹肌肉。

  對於軍官身體的其他部分,勤務兵就像不注意自己一樣,幾乎不曾留意。看主人的臉更是罕事:他從不朝它看。上尉的頭髮是棕紅色的,硬梆梆,留得很短。鬍子也修剪得很短,硬紮紮地叢生在豐滿而嚴峻的嘴上。臉相當粗獷多皺,臉頰瘦削無肉。這個男人也許因為臉上這些深深的皺紋而更顯得英俊,而擰著眉頭容易煩躁的模樣又給人一種與生活抗爭的男人的神采。那漂亮而濃密的眉毛下面淺藍色的眼睛總是冷冷地閃動著。

  他是一位普魯士貴族,傲慢專橫,目中無人。他母親曾是一位波蘭女伯爵。因為年輕時欠了太多的賭債,葬送了在軍隊中的前程,所以他到現在一直當步兵上尉。他從沒結過婚:因為他的身份不允許他這樣做,而且也沒有哪一個女人讓他動心得要去結婚。他把時間花在騎馬上,——偶爾他騎著自己的馬在軍官俱樂部參加賽馬比賽。他不時給自己找個情婦。但這樣的事情過後,回到崗位時他的眉毛擰得更緊了,眼睛更具有敵意而易怒了。然而,對於士兵來說,他只是個不通情理的人,儘管惹火了時是個惡魔;正因為如此,大體上說,他們懼怕他,但並沒有對他抱很大的反感。他們把接受他的管轄作為命中註定的事。

  對他的勤務兵,他一開始就表現得冷淡、平常、漠不關心;他從不對雞毛蒜皮的瑣事大驚小怪。所以,實際上他的僕人對他毫無瞭解,除了他下達的命令和想要命令得到執行以外。那是相當簡單而枯燥的,後來逐漸地有了些變化。

  勤務兵是個22歲左右的年輕人,中等個,身材勻稱,四肢粗壯有力,皮膚黝黑,唇上長著黑色的小鬍子。他整個身上都洋溢著溫和和年輕的氣息,有著輪廓分明的眉毛,眉下兩隻毫無表情的黑眼睛仿佛從未思考過,只是憑藉感覺接受生活,並且本能地直接表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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