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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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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可憐的弗吉尼亞疲乏不堪。她瘦得像根欄杆。她精力衰竭。而且她永不可能忘卻那令人生厭的工作。她會在喝茶時間回家,一言不發,疲乏無力。她母親看到她這樣,苦惱不已,極想說:「有什麼不對嗎,弗吉尼亞?」——可她學會了緘默不語,什麼也不說。這問題對弗吉尼亞可憐而過度緊張的神經會是不堪負荷的最後一擊,而且儘管博多恩太太安詳平靜,忍耐克制,還會出現一些冒犯這老婦人,觸到她痛處的吵嘴。通過苦澀的體驗,她已學會了讓孩子獨處,就像人們不理會硫酸管一樣。可當然,她不可能離開弗吉尼亞身邊。那是不可能的。而可憐的弗吉尼亞,在工作過度緊張勞累,她母親可怕的不停歇的過度關心下智窮力竭。 博多恩總不喜歡弗吉尼亞有工作這個事實。可現在她憎恨起它了。她懷著強烈惡毒的仇恨憎惡整個政府部門。它不僅把弗吉尼亞有損尊嚴地束縛在那兒,而且把她,博多恩太太的女兒變成了一個瘦骨嶙峋、找岔責駡、可怕嚇人的老處女。難道還有什麼事情能更使一個出身高貴的愛爾蘭女人蒙羞嗎? 每天博多恩太太照料房間,巧妙地編織補飾錦緞椅子,把威尼斯式的鏡子擦亮到滿意為止,挑選鮮花,進行購物和看視房子,精心地照管家裡一切,下午,精力不竭地接待來訪者之後,她喝完茶,離開客廳上樓寫幾封信,洗個澡,精心妝扮——她喜歡將自己收拾好——然後像朵雛菊般鮮豔美麗地下樓吃晚飯,不同的是,她比那文靜的花朵更精神飽滿得多。她現在準備好了過一個圓滿的夜晚。 她痛苦憂慮地意識到弗吉尼亞在屋裡,可她直到開晚飯時才見到自己的女兒。弗吉尼亞悄悄溜進來,躲在房間不給人看見,從不到客廳喝茶。假使博多恩太太聽見女兒開鎖的聲音,她便會迅速退進房間直到弗吉尼亞安全通過。對可憐的弗吉尼亞來說,她下班回家時,在家裡看見任何人神經都不堪忍受,尤其不能聽見客廳門裡來訪者的嘁嘁喳喳聲。 博多恩太太會詫異道:她怎麼啦?她今晚會怎樣?我想知道她過了怎樣的一天?——這種想法會彌漫在房子裡,彌漫到弗吉尼亞在房間裡仰面朝天躺著的地方。可這位母親只得憂心忡忡忍受著直到吃晚飯的時間。那時弗吉尼亞會出現。一位瘦削緊張,下了班的年輕女人,周身有這樣的症候:穿著不得體,懵懂茫然,理解力下降,幽默中略帶尖酸刻薄,受工作折磨,對一切漠然置之,毫無興趣。博多恩太太看到她這副樣子覺得丟臉,然而她會自如地控制自己,只說些隨意的無關痛癢的話,優雅地坐著,駕馭著這頓完全為取悅弗吉尼亞而設計的精心烹製的晚宴。而那時弗吉尼亞幾乎沒注意她吃了些什麼。 博多恩太太期盼著一個有活力的夜晚,可弗吉尼亞會躺在長沙發上,打開揚聲器。要麼她會在留聲機上放上一張幽默的唱片。如果覺得有趣的話,她會接著又聽一遍,會一連聽6遍。而6遍對一張略微滑稽的唱片感興趣,對此,博多恩太太現在已爛熟於心。「哎呀,弗吉尼亞,要是你願意,我可以把那張唱片複述給你聽,而不必麻煩地去搖留聲機。」——而弗吉尼亞呢,停頓了一會,似乎沒有聽見她母親說的話,然後回答道:「我肯定你行,媽媽。」那簡單的一句話傳遞著對雷切爾·博多恩是或者可能是或曾經是的一切的極大的蔑視,對她的精力,她的活力,她的頭腦,她的身體,甚至於她的存在的蔑視。這就好像羅伯特·博多恩的鬼魂極為惡毒地借女兒之口說出來的。——隨後,弗吉尼亞會第7次放上唱片。 令人不快的第二天,博多恩太太意識到遊戲結束了。她是位精神沮喪的女人,一個再也沒有抨擊對象,沒有意義的女人了。她這把可怕的女性嘲弄之錘,曾經痛擊過許多人,事實上,擊過她曾經接觸過的所有人,它終於向後掄起,砸在她自己的腦門上。因為她女兒是她另一個自我,她的知己。博多恩太太的全部生活的秘密、意義和力量就在於這把錘上,這把給予一切事物當頭一擊的活生生的嘲弄之錘。她的貪欲,她的激情,嘲弄地當頭敲擊著每一個人,每一件事。她覺得從中受到鼓舞:這是一種天職。而且她曾經希望把這錘子傳給弗吉尼亞,她聰明、瘦弱但仍真實的女兒,弗吉尼亞。弗吉尼亞是雷切爾自我的延續。弗吉尼亞是雷切爾的另一個自我,她的另外一個自我。 可,哎呀,這只是部分事實。弗吉尼亞曾有個父親。這個曾經被這位母親完全忽視了的事實通過這錘子怪異的反彈逐漸地使她清楚地意識到了。弗吉尼亞是她父親的女兒。在自然的萬物安排中,還有更不體面,引人厭惡,更墮落邪惡的事嗎?因為羅伯特·博多恩曾被雷切爾的錘子理所當然地迎頭一擊。那一切能比他又復活、體現在博多恩太太的女兒,她另一個自我弗吉尼亞身上,並開始用稍稍懷恨的戰斧和卵石來回擊更讓人憎厭嗎? 可這小卵石是不可饒恕的。博多恩太太覺得它鑽進了眉毛、鬢角,她完蛋了。錘子毫無生氣地從她手中滑落下來。現在兩個女人大多數時間是獨處。弗吉尼亞太疲倦了,晚上不想要人陪伴。因而有留聲機,或是揚聲器,或者是沉默無言。兩個女人已漸漸厭惡這房子。弗吉尼亞覺得這是她母親表現的盛氣淩人的最後一次大舉動,她覺得受過分自信的奧伯森地毯、受那可怕的威尼斯式鏡子、受那過於燦爛的碩大花朵的欺侮。她甚至受到精美食物的欺侮,渴望再次住進索霍飯店,並且擁有兩間破舊簡陋的房子。她憎惡這個套間:憎惡這一切。可她沒有力氣活動。她沒力氣做任何事。她慢吞吞地去上班,其他時間,她直挺挺地躺倒,茫然無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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