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馬販子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傍晚降臨了。這是一個灰暗、壓抑、寒冷的傍晚,潮濕、陰冷麻木著所有的感官。可是他幹嗎去想或者注意什麼呢?他迅速爬上山,然後轉身穿過墨綠的田野,順著黑色的煤渣路朝前走去。通過鄉村一個淺水塘,遠方,小鎮像鬱積的灰末一樣,散佈著一個塔樓,一個塔尖,還有一大堆低矮、破爛、熄了燈的房子。小鎮的最邊緣,傾斜到水窪的地方是「古牧場」,柏文家的房子。它坐落在斜坡上。他可以清楚地看見馬廄和外屋。唉,他再也不會經常到那兒去了!又少了一個玩耍的地方:他失掉了在這個排外的肮髒小鎮上唯一關心他的朋友。除了工作,單調乏味的工作,不停地在礦工、鋼鐵工人中迅速地從一個住所走向另一個住所之外,他什麼也沒有了。這讓他精疲力盡,可同時,他又對它懷有一種渴望。在這些勞動者家裡走動好像穿透了他們生活的最深處,這對他來說是一種興奮劑,他既興奮又滿意。他能這麼近地走近這些粗俗、不善於表達思想和強烈情感的男人和女人的生活中。他抱怨過,說他恨這地獄般肮髒的地方。可實際上,這裡讓他很興奮,與這些粗俗、感情強烈的人們接觸直接刺激著他的神經。

  「古牧場」下面,田野上淺淺的潮濕的窪地裡有一個方形的深水塘。瀏覽著田野景色,醫生敏銳的目光捕捉到一個穿著黑衣的身影穿過田野朝水塘走去。他定睛一看,那可能就是梅布爾·柏文。他的頭腦突然變得敏感起來。

  她為什麼走到那兒去?他停下來,站在斜坡上凝視著。在漸漸暗下來的天色中,他只能肯定這小小的黑色身影在窪地裡移動。朦朧中,他好像看見了她,好像他是一個有超人視力的人,不是用普通的視力而是在心目中看見。在他注意力集中時,他完全可以肯定看見她了,要是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他覺得在濃重的暮色蒼茫中,他會失去她的。

  他盯著她,隨著她每一步的移動而移動,目光直接、專注,像是傳送什麼東西而不是引起的自發的行動,盯著她穿過田野直朝水塘走去。她在水塘邊站了一會兒。她從未抬頭看一眼,然後,她慢慢地蹚進水裡。

  他一動不動地站著,目睹著這小小的黑影慢慢地、不慌不忙地走向水塘中央,非常緩慢,逐漸地走向這靜靜的水深處,而且當水湧到胸部時仍在向前移動。隨後,在這死寂的暮色中他再也看不見她了。

  「天哪!」他叫道,「怎麼發生這樣的事?」

  他徑直跑下去,穿過樹籬,飛跑在陰冷潮濕的田野上,沖進寒冷、朦朧的窪地裡。花了幾分鐘時間,他才跑到水塘。他站在岸邊,劇烈地喘息著,什麼也沒看見,他的眼睛好像穿透了這死寂的水。是的,也許那就是水面下她黑色衣服的暗影。

  他冒險慢慢探進水塘,塘底很深,滿是稀泥。他踏進去,刺骨的水在冰著他的腿。每動一下,他都能聞到泛到水裡的冰冷、發臭的爛泥味道。這令他反胃。他仍舊很反感,但沒多留心,走得更深了。冷水淹沒了他的大腿,他的腰部,直到他的腹部。他的下半身全都浸在這可怕的冰冷之中,塘底是這樣深不可測地溜滑,使他擔心栽到水裡。因為他不會游泳,很害怕。

  他微微蹲下,伸出雙手在水下四處摸索,想摸到她。死寂冰冷的塘水搖盪著湧上了他的胸部。他又動了一下,更深了一些;然後又一下,雙手繼續在水下四處探索著。他觸到了她的衣服。可它從他的手指中滑脫出去。他不顧一切地努力抓住它。

  就這麼一抓,使他失去了平衡,十分恐怖地沉了下去,泥漿水灌進口中讓他窒息。他瘋狂地掙扎了一會。終於,在一段似乎無終止的時間後,他站穩了,重新冒出水面四處望著。他喘息著,知道自己仍在人世間活著。他又搜索著水面。她已經浮起並靠近了他,他抓住她的衣服,把她拖近,轉身朝岸上走去。

  他緩慢、謹慎地走著,一切都在慢慢地進展著。他一點點地挪,終於從塘裡挪了出來。現在這水只及他的腿部了;擺脫塘水的威脅令他如釋重負,欣慰不已。他舉起她,從這讓人恐怖、濕乎乎、灰暗的稀泥中搖搖晃晃地走向塘邊。

  他把她放倒在岸上。她已失去知覺,渾身淌著水。他把她嘴裡的水擠出來,然後忙乎著試圖讓她恢復知覺。沒有多長時間,他就覺得她開始呼吸了;她在自然地呼吸了。他又花了一些時間做著急救動作。他的手已明顯地感到她活了;她復活了。他擦乾她的臉,又用大衣裹著她,四處看著這朦朧、深灰色的世界,然後扛起她,搖搖晃晃地走下塘岸,穿過曠野。

  這真是一段難以想像的長路,負擔這麼重,使他感到永遠也沒法走近那幢房子。但他終於站到了馬廄院裡,隨後又走到了房前。他打開門,走進房子。他把她放在廚房爐前的地毯上,然後喊起來。房子空蕩蕩的,可壁爐裡仍在燒著火。

  他接著跪下來護理她。她正均勻地呼吸著,眼睛睜得大大的,好像神志清醒了,可神情間似乎喪失了什麼東西。她清醒過來了,但不知道自己所處的環境。

  他跑上樓,從床上拿來幾床毯子,把它們放在爐前烘暖。接著,他脫掉她濕透了的帶有土腥味的衣服,用毛巾把她擦乾,赤裸裸地裹在毯子裡。之後,他走進餐廳,去找些酒。還有一點威士忌。他自己喝了一大口,然後朝她嘴裡灌了一些。

  立竿見影。她醒過來了,緊緊地盯著他的臉,似乎她一直在看他,看了一段時間,才意識到他。

  「弗格森醫生?」她說。

  「什麼?」他問道。

  他正在脫掉大衣,準備到樓上去找件衣服穿。他受不了那死寂泥水的氣味,擔心自己的健康受到影響。

  「我做了什麼?」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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