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戀愛中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
一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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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頭腦忽地一黑,身體不禁晃動了一下,他的心燃燒起來了。他的意識流向他的手腕,流向他的手心。他一個心眼兒要殺死她。他的手腕在燃燒,直到掐死她他才會感到滿足。 就在他沖向她之前,她明白了,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隨後她閃電般地奪門而出。她沖進她的房間,把門反鎖起來。她怕,但心裡又很自信。她知道她的生命正在深淵的邊緣上顫抖。可奇怪的是,她自以為很保險。她知道她的機智可以戰勝他。 她站在自己屋裡激動不已。她知道她會戰勝他的。她可以依賴自己的理智和智慧。可現在她明白,這是一場殊死的搏鬥。稍稍跌個跤她就會失足。她只覺得一陣奇特、緊張、愈來愈烈的噁心,就象一個人從高處往下跌一樣,可她不往下看,不承認自己的恐懼。 「我後天就得離開這裡。」她心裡說。 她要讓傑拉德知道她不怕他,如果她這就跑說明她怕他了。其實她並不怕他。她知道這就是避免他在肉體上傷害她的武器。就是比力氣她也不怕他。她想向他證明這一點。她要證明,不管他怎麼樣她都不怕他;她要證明,她可以永遠離開他。但是她也知道,他們之間的這場可怕鬥爭是沒完沒了的。她自己得自信才行。不顧她心裡有多少恐懼,她不能怕他,不能讓他嚇倒。他永遠也別想嚇倒她,別想控制她,別想對她有什麼權利。她要堅持這幾點,要向他證明這些。一旦證明了這些,她就永遠自由了。 可現在她既沒問他,也沒向她自己證明這些。她現在仍然無法跟他分開。她坐在床上用被子裹住自己,一坐就是好幾小時,沒完沒了地沉思著,可似乎她永遠也理不清自己的思緒。 「他似乎並不是真愛我,」她自言自語道。他不愛我。他遇上哪個女人都要讓人家愛上他。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這樣做了。可他在每個女人面前都施展他的男性魅力,表現他強烈的欲望,他想讓每個女人都覺得有他這個大情人是多麼美好。他故意不注意女人,這是他的一個把戲。其實他沒有不注意她們的時候。他就象一隻公雞,在五十個女人面前高視闊步,全把她們的心俘虜。可他這種唐·璜式的樣子並不讓我感興趣。我要當個女唐·璜會比他當唐·璜強百倍。他讓我討厭。他的男子氣讓我討厭。沒有人比他更討厭、更蠢、更嬌傲得發傻了。真的,這些男人們不知天高地厚,真可笑,這群驕傲的小東西。 「他們都一個德行,看看伯金吧。他們都是些自以為是其實很不怎麼樣的人。的確是這樣,正因為他們能力有限,生性卑下他們才變得如此自傲。 「洛克比傑拉德要強上千倍。傑拉德沒什麼出息,沒什麼出路了。他只能在舊磨房裡推一輩子碾子。可碾子下面並沒有糧食。碾呀一個勁兒地碾,卻什麼都沒碾出來——就是說同樣的話,相信同樣的事,幹同樣的事,沒有變化。我的天,連石頭都不會有這種耐性的。 「我並不崇拜洛克,但不管怎麼說他是個自由的人。他並不擺大男子主義架子。他並不那麼忠誠地推那架舊碾子。天啊,一想起傑拉德和他的工作——貝多弗的公務和煤礦,我就感到噁心。我跟這有什麼關係,跟他有什麼關係,他還以為他可以做女人的情人呢!你還不如把一根自鳴得意的電線杆當情人。這些男人,他們永恆的工作,還有上帝賜給他們的磨盤,他們在沒完沒了地拉著磨,卻什麼也沒有出來!這可太討厭、太討厭了。我怎麼能看重他呢?! 「至少在德累斯頓你就可以擺脫這些了。會有些有趣的事讓你做。去看看音樂舞蹈和演出,聽德國歌劇,看德國戲劇,那會多麼有趣!加入德國放蕩的生活行列會十分有意思。洛克是個藝術家,是個自由的人。人可以擺脫許多東西,這很重要,擺脫許多重複進行的可惡的庸俗行為、庸俗語言和庸俗的姿態。我並不自欺欺人地以為可以在德累斯頓找到長生不老的仙藥。我知道這不可能。可是我可以擺脫那些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子女、自己的熟人、自己的這個、自己的那個的人們。我將與那些沒有財產、沒有家、沒有家僕的人為伍,我們不要身份、地位和階層,不要朋友圈子。哦,天啊,一圈又一圈的人,讓人的頭腦象鬧鐘一樣轉,瘋狂地象機器一樣毫無意義地空轉。我真恨生活,恨這一切。我真恨這些傑拉德們,他們什麼也不能給予。 「肖特蘭茲!天啊!想想生活在那兒是種什麼滋味!一周,又一周,又一周,周而復始—— 「不,不能去想它,太讓人無法承受——」 她想不下去了,真嚇怕了,實在不忍再想下去了。 一想起日復一日的機械運動,這樣一天天無窮地繼續下去,她就要發瘋。時間嘀嘀嗒嗒地過去了,錶針在轉動,轉走了時光。啊,天啊,想想這是多麼可怕的事吧。可誰也躲不了,逃不了。 她幾乎希望傑拉德和她在一起,把她從這些胡思亂想中拯救出來。哦,她獨自一人躺在那兒,聽著錶針在嗒嗒響著,這有多麼可怕呀。全部的生活,全部的生活都化作了這嘀嘀嗒嗒,嘀嘀嗒嗒聲,然後敲響了,一個小時,隨後又是綿綿不斷的嘀嘀嗒嗒聲,指針在滑動。 傑拉德無法拯救她。因為他的身體、他的動作、他的生命也是這種嘀嘀嗒嗒聲,同樣象指針在表面上機械、可怕地滑過。他的吻,他的擁抱也是如此。她可以聽得出他身上發出的嘀嘀嗒嗒聲。 哈——哈,她自嘲地笑了,她感到太可怕,她要用笑來把恐懼驅趕走。哈——哈,這象瘋了一樣,真的,真的呀。 她突然這樣想:某天早晨,當她一覺醒來,發現自己頭髮全白了,她會不會大吃一驚?她常常感到自己的頭髮正在變白,因為她想得太多,情感太凝重了。可她的頭髮依舊是棕色的,她仍然是她自己,看上去很健康。 可能她是健康的。可能就是因為她健康她才能直面現實。如果她病病懨懨,她就會陷入夢幻中不能自拔。她沒法逃避現實。她必須總要睜大眼睛、明明白白,永遠也無法逃避,現在她就面臨著鐘面一樣的生活。如果她象在車站上那樣轉過身去看看書亭,可她的心還是能夠看到那面白色的大鐘。她翻弄書頁或做小泥人也白搭。她知道她並不是真地在讀書,不是真地在工作。她是在看看自己的手指頭撥弄著時鐘,那指針在機械、單調、永無止境地轉著。她從來沒有真正生活過,她只是在觀察生活。的確,她就象一隻小鐘,面對著永恆這座大鐘,她既莊重又放縱,或著說既放縱又莊重。 她給自己勾勒的這幅圖很令自己滿意。她的臉不是很象一座鐘嗎?——圓圓的,時常蒼白,缺少表情,她應該站起身看看鏡子中的自己,可一想到自己的臉象一面鐘,她就極為恐懼,趕忙去想點別的什麼。 哦,為什麼沒有人對她友善一點?為什麼沒有人把她攬入懷中擁著她,讓她歇一歇,好好兒、安安靜靜地歇一歇?啊,為什麼沒有人把她抱在懷中,牢牢地抱在懷中讓她睡上一覺?她總是睡不安生,總是睡不實在,無法鬆口氣,平平安安地睡。啊,她怎麼能忍受這個,怎麼能忍受這種無邊無盡,永恆的緊張? 傑拉德!他能摟住她,用他的臂膀保護她安睡嗎?哈!他也需要人安排他安睡,可憐的傑拉德。他需要的就是這個。他的所做所為就是給她增加重負,他在身邊,她睡得就難受,他讓她的不眠之夜更疲勞,讓她睡不好。或許他反倒因此能睡好?也許是。這就是他要從她那裡得到的,就象個嗷嗷待哺的嬰兒。或許這就是他激情的秘密,就是他對她永不熄滅的欲火——他需要她安頓他入睡。 這算什麼!難道她是他的母親不成?她並沒有讓一個需要她晝夜伺候的孩子來當她的情人。她看不起他,看不上他,心腸變硬了。這個唐·璜卻原來是一個夜間哭鬧的孩子。 哦,她真仇恨夜裡哭叫的孩子,她真想把這個孩子痛痛快地殺死算了。她要將他窒息,然後把他埋掉,就象海蒂·索萊爾所做的那樣①。沒錯,海蒂·索萊爾的孩子是個夜哭郎,沒錯,亞瑟·唐尼桑恩的孩子就是這樣的。哈,亞瑟·唐尼桑恩們,傑拉德們。白天他們是那麼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可到晚上卻成了哭叫的嬰兒。讓他們都變成機器吧,變吧。讓他們成為工具,純粹的機器,讓他們純粹的意志象鐘錶一樣永遠重複運動。讓他們成為一架巨大機器的完整零件,不停地轉動吧。讓傑拉德去管他的企業吧,他會感到滿意,就象一輛來回往返的獨輪車,她一直看著他這樣做。 -------- ①英國女作家喬治·艾略特的小說《亞當·貝德》中的人物。農家女海蒂為莊園主的孫子亞瑟所誘騙,生一嬰兒後棄之林中。 獨輪車,可憐的輪子,就是企業的縮影。然後是雙輪車,四輪卡車,八個輪子的輔助機車,十六個輪子的捲揚機,一直發展下去,直到一千個輪子的聯合採礦機,然後是管三千個輪子的電工,管二萬個輪子的井下經理,管十萬個輪子的總經理,最後是管著一百萬個輪子的齒輪和車軸的傑拉德。 可憐的傑拉德,他要管這麼多輪子!他比一座精密記時表還要精密。可是天啊,這可真讓人乏味!真乏味,天啊!一座精密記時表,一隻甲殼蟲,一想這些她就會討厭得頭昏。要數,要考慮,要算計那麼多的輪子!夠了,夠了,人處理複雜事的能力是有限的。不過也不一定。 此時傑拉德正坐在他屋裡讀書。戈珍一離去,他的欲望就沒了,人也癡呆起來。他在床邊傻呆呆地一坐就是一小時,頭腦裡忽閃忽閃地冒出些想法。可他沒有動,垂著頭一動不動地坐了好久。 等他抬起頭時,發現到了入寢時間了。他渾身發冷,在黑暗中躺下。 可他不能忍受這黑暗。這周圍的黑暗要讓他發瘋。於是他站起身來點亮了燈。他坐著凝視前方,既沒想戈珍也沒想別的事。 突然他下樓去了,在找一本書。他害怕黑夜的來臨,他無法入睡。他知道,不眠之夜中恐懼地凝視著時光流逝讓他太無法忍受了。 他象一尊雕塑一樣坐在床上讀書,一讀就是好幾小時。他的頭腦很敏捷,一門心思讀著,身體竟全失去了感知。他就這樣毫無感知地讀了一個通霄,等到早晨,他已經精疲力竭,對自己都感到噁心了,於是倒頭睡了兩個小時。 等他起床以後,他已變得精力充沛。戈珍不怎麼跟他說話,只是在喝咖啡時說: 「我明兒就走。」 「咱們是否保全一下面子,一起到了因斯布魯克再分手?」 他問。 「或許吧。」她說。 她一邊呷著咖啡一邊說「或許」,說話時吸氣的聲音讓他感到噁心。他馬上站起身離她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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