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戀愛中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一二一


  「哦,錢!」他聳起肩道,「人長大了以後,錢是為你效勞的。只是年輕時難以有錢。別為錢犯愁,弄錢很容易。」

  「是嗎?」她笑道。

  「總是這樣。只要你要,傑拉德家會給你一筆錢的——」

  她的臉紅透了。

  「我會向任何一個人要,」她很艱難地說,「但就是不向他要。」

  洛克凝視著她。

  「好,」他說。「就算向別人要吧。只是不要回那個英國去,別再回那所學校。別去,別那麼傻。」

  又一陣沉默。他不敢要她跟他走,他甚至不敢肯定她會需要他。再說她也怕他提這樣的要求。他珍惜自己的孤獨,很怕別人分享他的生活,甚至一天也不行。

  「我唯一瞭解的別處就是巴黎,」她說,「可我無法忍受巴黎。」

  她睜大眼睛死死地盯住洛克。洛克垂下頭把臉扭向一旁。

  「巴黎,不行!」他說,「陷入愛的信仰、最新式的主義和新的崇拜基督熱中,還不如整天騎旋轉木馬的好。不過,你可以去德累斯頓。我在那兒有一間畫室,我可以給你一份工作,哦,很容易幹的工作。儘管我還沒看過你的作品,可我相信你行。到德累斯頓來吧,那可是個好地方,你想過的城市生活可以在那兒找到。你在那兒可以得到一切,不會有巴黎的愚昧和慕尼黑的啤酒。」

  他坐著,冷靜地看著她。她就喜歡他跟她說話時那種坦率勁兒,就象在自言自語。他是她的藝術夥伴,但首先是她的同伴。

  「不行,巴黎,」他又說,「巴黎讓我噁心。呸,愛情,我討厭它。愛情,愛情,愛情,用哪種語言講出這個詞來都招人厭惡。女人和愛,再沒有比這個更讓人膩味的了。」他大叫著。

  「我也是這麼想。」她說。

  「討厭」他重複道,「我戴這頂帽子或那頂帽子這有什麼關係。愛也是這樣。我不需要戴什麼帽子,怎麼舒服怎麼來。如果愛情讓我不方便,我就不去愛。對你說吧,太太,」他向她湊過來,迅速打了一個手式,似乎要把什麼打到一邊去,「小姐,別介意,我告訴你吧,為了得到一個聰明的小夥伴,我會付出一切,包括你全部的愛。」他目光炯炯、陰沉沉地看著她。「你明白嗎?」他微微一笑。「不管她年齡多大,一百歲,一千歲,對我來說都一樣,只要她能理解就行。」說著他猛地閉上了眼睛。

  戈珍又一次感到被冒犯了。他難道不認為她長得漂亮嗎?

  她突然笑道:

  「我得再等二十年才符合你的條件,」她說。「我十分醜,對嗎?」

  他突然以一個藝術家的眼光審視著她。

  「你很美,」他說,「我很為這個高興。可不是這麼回事,不是,」他叫著強調,這讓她有點得意起來。「你美,是因為你有智慧,你悟性好。而我,是個提不起來的人。那好!那就別要求我變得強壯、健美。可是,我,」他很奇怪地把手放在嘴上,「我在找情婦,我是找你作情婦,因為你在智慧上跟我匹配。明白嗎?」

  「是的,」她說,「我明白。」

  「至於愛情,」他打個手式似乎要扔掉什麼討厭的東西,「是無關緊要的,無關緊要。今晚我喝白葡萄酒或不喝酒有什麼關係?沒關係,沒關係嘛。所以,愛情與偷情,今天與明天甚至永遠,這都是一回事,都沒關係,跟喝不喝白葡萄酒一樣。」

  他說完這話絕望地垂下頭去。戈珍凝視著他。她的臉變得蒼白。

  突然她伸出手拉住他的手。

  「說得對,」她尖著嗓子激動地說,「我也是這麼想的。最主要的是理解。」

  他抬頭膽怯地看著她。然後陰鬱地點點頭。她鬆開了他的手:原來他竟沒有一絲反應。他們沉默地坐著。

  「你知道嗎,」他黑色的目光盯著她象在預言什麼似地說:

  「你和我的命運,會交織在一起,直到——」他做個鬼臉打住了。

  「直到什麼時候?」她的臉和嘴唇都變得蒼白起來。她對這類惡劣的預言總是很敏感,可他只是一個勁兒搖頭。

  「我不知道,」他說,「我不知道。」

  傑拉德去滑雪,直到黃昏才回來,沒有吃上她下午四點準備的茶點。雪質很好,他一直滑了好長時間。他獨自一人在雪坡背上滑著,他爬得很高,直到能看到五英里外的山口,看到山頂上半陷在雪中的瑪麗安乎特旅館,還可以看到遠處的深谷和暮靄中的松林。那條路通向她的家,可一想起家他就感到噁心。你盡可以滑下去,滑到山口下古老的大路上去。可為什麼要到路上去呢?一想到重返人世間他就噁心。他應該在雪山上呆上一輩子。他一個人曾經很幸福,獨自在山上,飛快地滑雪,架著雪橇飛越過覆蓋著晶瑩白雪的黑色岩石。

  可是他感到心頭愈來愈發涼。他已經開始不那麼耐心、不那麼單純,他又要被可怕的激情所折磨。

  於是他很不情願地渾身沾著白雪來到空谷間的房子前,象個怪雪人。他看到屋裡亮著桔黃色的燈光,他躊躇了,他很不願意進去碰上那幫人、聽他們吵吵鬧鬧、看他們那雜亂的身影。他感到他的心頭一片空虛,忽而又感到一陣冰涼。

  一看到戈珍,他的心不禁發顫。戈珍在德國人面前顯得極為高雅,很大度地沖他們微笑著。他心中立時湧上一個念頭:殺死她。整個晚上他都心不在焉,頭腦裡恍恍惚惚想著雪和他的激情。他一直在想要掐死她,把她體內的每一點生命火花都擠出來,直至她一動不動地躺倒,渾身柔軟,永遠象一堆軟團躺在他的手掌中,那將會滿足他極大的情欲。那樣的話他就從此永遠佔有了她,那將是情欲的高峰和終點。

  戈珍並沒意識到他現在做何感想,只覺得他仍象平素一樣文靜、溫和。他這種溫和的樣子甚至讓她覺得自己對他太野蠻了一些。

  她來到他屋裡時正趕上他寬衣。她根本沒注意到他眼中那仇恨的奇怪光芒。她倒剪著手站在門後。

  「我在想,傑拉德,」她那種漠然的樣子簡直是對他的辱沒,「我不回英國了。」

  「哦?」他說,「那你去哪兒呢?」

  她對這個問題置之不理。她仍按自己的思路說下去。

  「我看不出回去有什麼好,」她繼續說,『我和你之間就算了結了」

  她停住話頭等他說話。可他什麼也沒說。他只顧喃喃自語:「了結了,是嗎?我相信了結了。可還沒完。記住這還沒完。我們得讓它完蛋才行。得有個結論,有個尾。」

  他自言自語著,但沒大聲說什麼。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她接著說,「我從不後悔什麼——」。我希望你也別後悔什麼——」

  她在等他開口。

  「哦,我什麼都不後悔。」他隨和地說。

  「那好,」她回答,「那好。那就是說,咱們誰也不後悔什麼,算我們活該。」

  「活該。」他漫無目的地說。

  她停了停,理清了思緒。

  「咱們的努力是一個失敗,」她說,「不過我們還可以在別的方面再試試。」

  他生氣了。似乎她是在挑逗他,激他。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什麼努力?」他問。

  「努力成為情人啊,」她說,她有點不好意思,但又裝作不屑一顧的樣子。

  「我們做情人的努力是個失敗嗎?」他大聲重複道。他心裡在說:「我要殺了她,就在這兒。非殺了她不可。」

  他已經變得殺氣騰騰了。可她卻沒看出來。

  「難道不是嗎?」她問,「你以為成功嗎?」

  這種污辱象一團火燒著他的血管,這種問題提得是那麼輕浮。

  「總有點成功之處吧,我說的是我們的友誼,」他回答,「可能,有成功之處。」

  他說最後一句話時頓了頓。甚至剛開始這句話時他都不知道將要說什麼。他知道他們從未成功過。

  「不對,」她說,「你無法愛。」

  「你呢?」他問。

  她的兩隻黑眼睛象兩盤黑色的月亮在盯著他。

  「我無法愛你,」她一語道出了冷酷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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