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戀愛中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一二〇


  「你這是什麼意思?」她反問,「天啊,沒跟你結婚真是一大幸事!」

  她那蔑視的腔調鎮住了他,噎得他一下子說不上話來。但他馬上又緩過氣來。

  「告訴我,只要告訴我就行,」他壓低嗓音陰險地說:「告訴我,他哪一點迷上了你。」

  「我並沒有讓他迷住。」她冷漠、單純地反駁他。

  「是的,你是讓他給迷住了。你讓那條小乾巴蛇給迷住了,就象一隻小鳥隨時準備跳進它的口中。」

  她氣憤地看著他。

  「我不愛跟你說話。」她說。

  「你愛不愛跟我說話這沒關係。」他說,「這並未改變你要跪在那只小蟲子跟前吻他的腳這個事實。我不想阻攔你這樣做,去吧,跪下去吻他的腳。可我想知道是什麼迷住了你,是什麼?」

  她沉默著,氣壞了。

  「你怎麼敢對我吹鬍子瞪眼?」她大叫道,「你竟敢這樣,你這個面首,你還想欺負我。你有什麼權利欺負我?」

  他臉色熬白。從他的目光中她看得出,她得受這條狼的控制。因為她受著他的控制,她恨他,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殺了他。在她的想像中她已經殺了這個站在面前的男人。

  「這不是什麼權利的問題,」傑拉德說著坐在椅子中。她看著他身體動作的變化,他緊張的身體機械地動著,象被什麼魔力驅使著。她對他的恨中帶有幾分蔑視。

  「這不是我對你有什麼權利的問題,當然我有,請記住。我只想知道的是,是什麼東西讓你屈從於樓下的那個下流雕塑家,是什麼讓你象個可憐的蟲子一樣崇拜他?我想知道你在追求什麼。」

  她站到窗邊去聽他說話。然後轉過身來。

  「是嗎?」她極隨便、極果斷地說,「你想知道他嗎?因為他理解女人,因為他不愚蠢。就這麼回事。」

  傑拉德臉上露出一絲奇怪、歹毒、牲口一樣的笑容。

  「是什麼樣的理解呢?」他說,「那是一個跳蚤的理解,一個長著象鼻蹦蹦跳跳的跳蚤。你為什麼屈從於一個跳蚤呢?」

  戈珍頭腦中想起了布萊克對跳蚤的靈魂的描述。她想用這種描述來刻畫洛克。布萊克也是個小丑。可是他應該回答傑拉德的問題。

  「你不以為一個跳蚤的理解比一個傻瓜的理解更有意思嗎?」她問。

  「一個傻瓜!」他重複道。

  「一個傻瓜,一個自以為是的傻瓜,一個笨蛋。」她說完又加了一個德文詞。

  「你是管我叫傻瓜嗎?」他問,「好吧,當傻瓜不是比當樓下那樣的跳蚤更好嗎?」

  她看看他。他那種愚蠢相讓她討厭。

  「你最後那句話露了真相。」她說。

  他坐著,茫然無措。

  「我這就走。」他說。

  她開始進攻他了。

  「請記住,」她說,「我完全不靠你,完全。你做你的安排,我做我的。」

  他在思量著。

  「你的意思是從現在起我們就誰也不認誰了?」

  她猶豫一下,臉紅了。他給她設下了圈套,迫使她上當。

  她轉過身沖他說:

  「誰也不認誰,這永遠不可能。如果你想自做主張,我希望你明白你是自由的,壓根兒用不著考慮我。」

  她的話暗示她還需要他,僅這麼一點點暗示就足以激起他的激情。他坐在那裡,體內產生了變化,血管中不由自主地蕩起一股熱血。他的心呻吟著,可是他喜歡這樣。他明亮的眼睛看著她,他在等她。

  她立即就明白了,不由得厭惡地打起冷戰。都這種時候了,他憑什麼還那麼目光熱切地期待她?他們剛才說的那些話難道還不夠把他們徹底分開、讓他們的心冷卻嗎?可他還在對她滿懷著期待呢。

  她有點手足無措了,偏著頭說:

  「只要我有什麼變化,我會告訴你的——」

  說完她就走了出去。

  他茫然地坐在屋裡,極端失望,這失望感似乎漸漸地毀滅了他的理解力。可是他的潛意識仍在耐心地等待著。他一動不動,沒有思想,沒有感知,就這樣坐了好半天。然後他站起身到樓下去同一位大學生下棋。他此時神情很爽朗,顯出一副天真爛漫相。他這種樣子令戈珍很不安,令她害怕,她真恨他這德行。

  在這之後,從沒問過她個人問題的洛克開始打聽她的情況了。

  「你沒結婚,對嗎?」

  她凝視著他。

  「根本沒有,」她很有分寸地回答。洛克笑了,臉上擠出奇特的表情。他的前額上飄著一縷細發。戈珍注意到他的皮膚、手和手腕都是發亮的棕色。他那雙手似乎握得很緊。他象一塊黃玉閃著透明的棕色光澤。

  「很好嘛。」他說。

  他得有點勇氣才敢往下問。

  「伯金太太是你姐姐?」

  「對。」

  「她結婚了嗎?」

  「結了。」

  「父母還健在嗎?」

  「在。」戈珍說。

  接著她簡單地告訴他她現在的處境。他一直凝視著她,目光很好奇。

  「是這樣!」他吃驚地說,「那克裡奇先生很富嗎?」

  「對,很富,他是個煤礦主。」

  「你們交朋友多久了?」

  「好幾個月了。」

  一陣沉默。

  「真的,我感到吃驚,」他終於說,「英國人,我原來以為很冷漠。你離開這兒以後打算做什麼?」

  「我打算做什麼?」她重複道。

  「對。你不能再回去教書了。不能。」他聳聳肩道,「那是不可能的。讓那些什麼都幹不成的惡棍去幹那種事吧。你,你知道,你是個非凡的女子,了不起的女性。為什麼要否認這一點?為什麼要有疑問?你是個非凡的女人,為什麼要走別人的老路,過普通人的生活?」

  戈珍看著他的手,緋紅了臉。她很高興他那麼坦率地說她是個非凡的女性。他說這話不是要討好她,要知道他是個有主見,講話很客觀的人。他這樣說,就跟他在說一尊雕塑是非凡的一樣,因為他認為怎樣就是怎樣。

  聽他這樣說她很感動。別人總喜歡用一種尺度和模式去衡量一切。在英國,十足的平凡就是美德。聽人說她非凡,她感到如釋重負。從此她再也不用為那些俗氣的標準發愁了。

  「你知道,」他說,「我可是一文不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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