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戀愛中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
一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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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向他的房間走去,心裡愛他愛得發瘋。他是那麼美,讓她無法接近。他吻了她,他是愛她的,這令她十分愜意。可他沒有清醒過來,仍然顯得那麼遙遠、毫無感知。她想對他說什麼,可他那副純真、毫無感知的樣子讓她無法開口。這上她感到痛苦,她又悶悶不樂起來。 到了第二天早晨,他開始用有點厭惡的眼神看她,目光中透出某種恐怖與仇恨的神情。她又恢復了原先的面目。可他仍然沒有勇氣跟她鬥。 現在洛克正在等她。這位自我與世隔絕的人終於感到有這樣一個女人,他可以從她那兒得到點什麼。他一直不安地等著跟她說話,想方設法接近她。她的身影令他激動不已,他狡猾地接近她,似乎她身上有什麼看不見的吸引力。 他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比傑拉德差。傑拉德是個局外人。洛克嫉恨的是他的富有,傲慢和漂亮的外表。這些東西——財富、社會地位的高貴和俊美的外表都是外在的東西。要想接近戈珍這樣的女人,洛克可是有著傑拉德做夢也想不到的招術。 傑拉德怎麼能滿足戈珍這樣的能人呢?他以為驕傲、主人般的意志和強健的體魄能起作用嗎?洛克有辦法,他懂得滿足女人的秘密武器。最大的力量是要細膩、會隨機應變而不是盲目地攻擊。他洛克深諳此道,而傑拉德卻一竅不通。他洛克可以探入到女人的心中,傑拉德卻壓根兒不摸門。在女人這座神秘廟宇中,傑拉德不是洛克的對手,洛克能夠深入到女人黑暗的內心深處,在那裡尋到她的精神並與之進行較量。他是蜷縮在生命中心的蛇。 女人到底需要什麼呢?只是求得在人類社會中滿足自己的野心嗎?或者說是在愛與善中求得伴侶?她需要「善」嗎?只有傻瓜才相信戈珍會需要「善」。她這樣只是一種表面現象。跨過門檻,你會發現她對社會抱著全然一種憤世嫉俗的態度。一進入她靈魂深處,你就會聞到刺鼻的腐蝕氣,看到一股黑暗的欲火和一種活生生的微妙的社會批判意識,她認為社會扭曲了,社會是可怕的。 那麼,她還需要什麼?難道只有純粹盲目的激情才能滿足她?不,不是這個,而是在變形的極端感受中難言的快感。這是黑暗中進行的變形過程中一種頑強的意志同她的頑強意志相撞後獲得的快感,這是最終的,難以言表的分解與裂變。可在這整個過程中,她表面上卻毫不動聲色,不流露出一絲情感來。 可是在兩個特定的世人之間,感覺體驗的範圍是有限的。情欲反應的高潮一旦沖向某個方向就終結了,它不會再有進展。只有重複是可能的,或者是對立雙方分手,或者是一方屈服于另一方,或者以死而告終。 傑拉德已經穿透了戈珍靈魂的全部外層。對戈珍來說,傑拉德是現存世界的最關鍵人物,是她那個男人世界的終點。她通過他瞭解了世界並與世界斷絕了關係。一旦徹底認識了他;她就又象亞歷山大大帝一樣去尋找新的世界。可是沒有新世界,沒有別的男人,只有生物,只有洛克這樣最後的小生物。對她來說這個世界完了,只剩下了個人內心的黑暗,自我中的感知,最終變形中猥褻的宗教神秘。這神秘的磨擦運動將生命強大的有機體可怕地變形了。 戈珍懂得這一切,憑的是她的下意識而不是她的頭腦。她知道她下一步怎麼走——她知道離開傑拉德以後走向何方。她怕傑拉德,怕他殺了她。可她不願意讓人殺死。仍有一縷細絲將她跟他連在一起。她用不著以自己的一死來斬斷這根線。她還有更遠的路可走,有更美的東西要她去體驗,在她死之前她還有很多不可名狀的微妙感覺需要體驗。 傑拉德不配體驗最終的微妙感覺。他無法觸及她的敏感點。可是他那粗野的打擊無法刺中的地方卻讓洛克那昆蟲一樣的理解力象小刀一樣一點點觸到了。至少現在是她擺脫一個人投入另一個人的懷抱的時候了——投向那個生物,那個最終的藝術家。她知道,在洛克的心靈深處他與一切都無關,對他來說沒有天、沒有地、也沒有地獄。他沒有忠誠朋友,也不追隨別人。他只是獨善其身,離群索居,我行我素。 可傑拉德的心卻依然留戀著外界,留戀著別人。他的局限就在於此。他有他的局限性,受著必然的限制,他需要善,需要正義,需要與自己的最高目標成為一體。這最高目標也許就是對死亡過程的完美細膩的體驗同時保持自己的意志不受損害,可是他做不到。這就是他的局限性。 自從戈珍否認了她同傑拉德的夫妻關係,洛克隱約感到些兒勝利。這位藝術家似乎象個飛旋著的鳥隨時準備撲向戈珍。但他並沒有魯莽地撲向戈珍,他從來都不會在錯誤的時機出擊。不過,他那黑暗中的本能很自信,神秘地與她產生感應,兩人心照不宣。 他們兩天以來一直討論著藝術和生活,兩個人談得十分投機。他們讚美往惜的東西,對過去的成就表現出多愁善感、孩子氣的欣喜。他們特別喜歡十八世紀末葉,那是哥德、雪萊和莫紮特的時代。 他們品味著過去,欣賞著過去的偉人,就象把玩著象棋和活動木偶,從中獲得快樂。他們把所有的偉人都排在木偶戲中,由他們掌握劇情。至於未來,他們誰也沒提一個字,偶爾戲謔地說夢道,人會發明一場可笑的災難來毀滅世界:某個人會發明一種炸藥把世界炸成兩半,每一半都朝著相反的方向飛去,弄得地球上的人驚慌不已。或著地球上的人分成了兩派,每一派都認為自己是完美正確的,而對方是錯的,應該被毀掉,於是世界的又一種末日來臨了。洛克則做了這樣一個可怕的夢:地球變涼了,冰天雪地,只有北極熊、白狐這樣的白色生物能夠生存,人則象可怕的白色雪鳥在殘酷的冰雪世界中抗掙著。 除了編排這樣的故事以外,他們從不談論未來。他們最喜歡嘲弄般地想像世界的毀滅,或著很傷感地把玩過去。他們要傷感而快活地重建起那個世界:魏瑪的哥德,窮困而忠於愛人的席勒,或再見到顫抖的讓·雅克·盧梭,芬尼的伏爾泰或朗讀自己詩歌的腓烈特大帝。 他們一聊就是幾個小時,談文學、雕塑和繪畫,深情地談論米萊克斯曼①、布萊克②、弗賽利③、費爾巴哈④和伯克林⑤。他們覺得這些偉大藝術家的生涯可以談上一輩子。不過他們更喜歡談論十八和十九世紀的偉人。 -------- ①弗萊克斯曼(1755~1826),英國雕刻家。 ②布萊克(1757~1827),英國詩人、畫家。 ③弗賽利(1741~1825),瑞典畫家。 ④費爾巴哈(1804~1872),德國哲學家。 ⑤伯克林(1827~1901),瑞士畫家。 他們用幾種語言混合著交談,主要講法語。可他總是在每句話的最後結結巴巴地講一點英語,並用德語下結論。而她則靈活地隨便用什麼語言結束自己的句子。她特別喜歡這樣的談話。盡是奇妙的語句、雙關語,朦朦朧朧的。用三種不同色彩的語言絲線織成的對話真讓她感到快活。 整個交談過程中,這兩個人圍繞著一團看不見的火焰徘徊不前。他想要這團火,可又遲疑不前。她也想,可她又想撲滅這團火,永遠撲滅它,因為她還有點憐憫傑拉德,還跟傑拉德藕斷絲連。最重要的是,一想起跟傑拉德的關係,她就感傷起來,可憐自己。就因為過去發生的一切,她感到被一種永恆,看不見的線拴在他身上——就因為過去的一切,就因為那個夜晚他第一次來找她,瘋狂地闖進她的臥室,因為—— 傑拉德漸漸地厭惡起洛克來,恨透了他。他並沒有拿他當一回事,只是看不起他罷了。可是他感覺得出戈珍受了這個小矮子的影響。只有這一點把他氣瘋了。洛克的身影、洛克的生命竟統治了戈珍,這還得了! 「那小歹徒怎麼會迷住你的呢?」他有一天非常迷惑不解地問。他是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壓根兒看不出洛克何以迷人、何以值得人看一眼。傑拉德試圖在洛克身上找到一些足以使女人迷戀的英俊或高貴處。可沒有,他只讓傑拉德感到噁心,象個蟲子一樣讓人噁心。 戈珍的臉紅了。這種攻擊她永遠也不會原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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