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戀愛中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一一八


  「走開,」她叫道,「讓我一個人呆會兒。這太美了,太美了,」她聲調奇妙,譫狂般地吟詠著。「這是我一生中見到的最美的東西。別打擾我。你自己走吧,你跟這沒關係。」

  他向後退了幾步,讓她獨自一人象一尊塑像般地站在那兒,面對著閃著神秘光芒的東方發癡。那玫瑰色已經褪去,巨大的白亮亮的星星已經出現在天際。他仍在等。他決不放棄自己的渴求。

  「那是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最美好的東西,」她最終轉過身沖著他冷漠而無禮地說。「你竟想毀滅它,這真讓我吃驚。你無法欣賞它,可你為什麼要阻攔我呢?」事實上他已經毀滅了這景致,她不過是在畫餅充饑。

  「總有一天,」他抬頭看看她輕聲道,「我會在你站著看日落時毀了你,因為你是個大騙子。」

  他這是在下流地吹牛皮。她心冷了,但仍舊傲慢以對。

  「哈!」她說,「我不怕你的威脅!」

  她跟他斷絕了關係,獨自死守著自己的房間。可他仍然在等待,那種耐心很出奇,他仍然對她充滿渴望。

  「總有一天,」他淫蕩地對自己說,「時機一到,我就幹掉她。」想到此,他不禁四肢微微發顫,就象他每次懷著激情和過多的欲望接近她時那樣顫抖。

  與此同時她同洛克奇怪地好上了,這真是一種可惡的背叛行徑。傑拉德知道這事。可他卻極有耐心地忍著,不願意跟她鬧,於是他乾脆裝不知道一般。可是眼看著她對那個他恨之入骨的毒蟲子樣的傢伙親熱,他就氣得渾身發抖。

  只有他去滑雪時才讓她獨自呆一會兒。他愛這項運動,可她不會。他一滑上雪,他似乎就沖出了生活,沖向了彼岸。經常是他一走她就同那矮個子德國雕塑家聊上了,他們在藝術上總有談不完的話題。

  他們的觀點是一致的。他們討厭麥斯特洛維克①,對未來主義不滿。他喜歡西非的木頭雕塑,阿茲台克藝術及墨西哥和中美洲的藝術。他覺得荒誕不經的機械運動,違背常理的東西讓他著迷。戈珍和洛克在玩著一種奇特的遊戲,眉來眼去,極為猥褻,似乎他們對生活有某種奇特的理解,似乎只有他們兩個人才鑽到了世界的中心瞭解了別人不敢涉足的秘密。他們之間通過奇妙的色情理解達到了共鳴,埃及和墨西哥藝術中微妙的情欲點燃了他們心中的火花。他們之間的整個遊戲都是一種相互間情欲的交流,只不過他們力圖把這種交流保持在暗示的水平上。從雙方語言和動作的細微變化中,他們精神上獲得了極大的滿足。他們之間通過暗示、表情和手勢進行交流。傑拉德儘管看不懂這一套,可他對此無法忍受。他是個粗人,無法理解他們交流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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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麥斯特洛維克(1883—1962),美籍南斯拉夫雕塑家。

  他們依賴的是原始藝術的暗示,崇拜的是感覺的內在神秘。對他們來說藝術是真實,而生活是虛無。

  「當然了,」戈珍說,「生活的確無所謂。只有人的藝術才是中心。一個人在生活中的所作所為是無所謂的事,不值什麼。」

  「對,太對了,」雕塑家說,「一個人在藝術上的所作所為,那才是他生命的呼吸。一個人在生活中的所作所為是微不足道的,只有俗人們才會為之小題大作。」

  真奇怪,戈珍在這種交流中獲得了莫大的快樂與自由。她覺得自己從此永遠站穩了腳根。相比之下,傑拉德是那種俗人。愛在她的生活中只是倏忽即逝的東西,除了她搞藝術時,她不會感到愛。她想起了克利奧帕特拉①,她一定是一位藝術家,她吸取了男人的精華,獲得了最高級的享受,然後把糟粕拋掉。她還想起瑪麗·斯圖亞特②和了不起的伊麗歐諾拉·塔斯③,她每演完戲後就去和她的情人們做愛,氣喘吁吁之景可想而知。她們是庸俗的戀愛者先軀。歸根結底,情人不過是這種微妙感受、這種女性藝術——感官理解的完美知識——的燃料,燃起人們的狂熱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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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埃及女王。

  ②蘇格蘭女王。

  ③塔斯(1859—1924),意大利女伶,20年代在歐美出名。

  一天晚上,傑拉德同洛克爭論意大利和特利波利問題。傑拉德正處在奇怪的一觸即燃狀態中,洛克很激動。表面上這是在鬥嘴,其實是兩個男人之間的精神戰。戈珍看得出,整個過程中傑拉德都對洛克表現出英國式的傲慢。儘管傑拉德渾身顫抖著,眼睛冒火,滿面通紅,可在爭論中他卻顯出一副粗野的傲慢相,這副樣子讓戈珍怒火中燒,洛克忍無可忍。傑拉德的話句句嶄釘截鐵,不容置疑,德國人不管說句什麼都讓他看不起,被認為是胡說八道。

  最後洛克無可奈何地舉手投降,聳聳肩表示休戰,那表情很有諷刺意味,象個孩子一樣向戈珍求援。

  「太太,您看——」他說。

  「別叫我太太好吧?」戈珍叫道,她面紅耳赤,眼裡冒火。她看上去活象一個美杜薩①。她大喊大叫,讓別人都驚訝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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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希臘神話中的蛇發女怪,被其目光觸及者即化為石頭。

  「請別稱我克裡奇太太。」她大叫。

  這種稱呼特別一出自洛克之口就讓她感到難以忍受,像是一種污辱,讓她感到難堪。

  兩個男人驚訝地看著她。傑拉德的臉都白了。

  「那讓我怎麼稱呼呢?」洛克不懷好意地輕聲問。

  「反正別叫這個,」她囁嚅著,臉都紅了。「至少不能叫這個。」

  她從洛克的表情上看出他明白了。她不是克裡奇太太,這說明大問題了。

  「叫您小姐好嗎?」他惡作劇般地問。

  「我還沒結婚呢。」她頗為傲慢地說。

  她的心象一隻受驚的鳥兒在狂跳。她知道她這下害了傑拉德,有點不忍心。

  傑拉德筆直地坐著,臉色蒼白但表情平靜,象一尊雕塑。他沒注意她,也沒注意洛克,誰他都沒注意。他只是紋絲不動地坐著。洛克此時躲在一邊,垂著頭向上翻著眼皮看他們。

  戈珍不知說什麼好,為此心裡著實難過,她無法緩和一下這裡的空氣。她擠擠眼笑著心照不宣地看看傑拉德,幾乎是在諷刺他。

  「尊重事實吧,」她說著做個鬼臉。

  可現在她又一次受著他的控制,因為她給了他這樣的打擊,因為她毀了他,她不知道他怎麼能承受這個打擊。她看著他,發現他很有意思。一時間她對洛克都不感興趣了。

  傑拉德最後站起身,款款地走到教授跟前同他談論起哥德來。

  傑拉德今晚這麼好對付引起了她的好奇心。他似乎沒生氣、也不反感,看上去純潔得出奇,真帥。他有時一顯出這副若即若離的樣子她就著迷。

  這一晚,她一直懊惱地等待著。她想他會躲著她或做出點什麼跡象來。可他卻跟她毫無感情地說幾句話,就象跟屋裡任何一個別人說話一樣。他的心裡很寧靜,很超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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