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戀愛中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
一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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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你真地說了吧。」她嘲弄道。 他站立著,象被人打了一頓。 「儘量多愛我,少需要我。」她半是蔑視、半是哄騙地說。 黑暗象浪濤一樣卷過他的頭腦,一浪高過一浪,他似乎覺得自己的人格全無,一分錢不值了。 「你是說你並不需要我?」他說。 「你太沒完沒了,沒一點廉恥,沒一點優雅。你太粗魯。 你毀了我,毀了我,太可怕了。」 「太可怕了?」他重複道。 「對。你是否以為,厄秀拉走了,我可以自己住一間屋了? 你可以對他們說咱們需要一間梳妝室。」 「隨你的便吧,你也可以走嘛,只要你願意的話。」他很不情願地把這句話吐出了口。 「我知道,」她說,「你也可以這麼做。你什麼時候想離開我就走好了,連招呼都不用打。」 又一股股黑浪漫過他的頭腦,他幾乎站不穩了。他感到十分疲憊,似乎必須躺在地板上不可。他脫掉衣服上了床,就象一個醉漢那樣怦然倒下,黑暗的海水起伏不停,他似乎就躺在海上。他就這樣毫無知覺地躺在可怕的海浪上漂著。 最終她溜下自己的床來到他身邊。他筆挺地躺著,背對著她。他似乎毫無知覺。 她張開雙臂抱住他那可怕、毫無知覺的軀體,把臉貼到他堅實的肩上。 「傑拉德,」她喃言道,「傑拉德。」 他一動也不動。她擁著他,用自己的穌胸貼著他的肩膀。她透過他的睡衣吻著他的肩。她在揣度著,他這僵硬、死一般的軀體到底怎麼了。她感到驚訝,她的意志無論如何要讓他說話。 「傑拉德,我親愛的!」她喃言著,低頭去吻他的耳朵。 她的熱氣有節奏地拂弄著他的耳朵,似乎緩和了他全身的緊張。她可以感到他的軀體漸漸有些放鬆,失去了剛才那種可怕的僵死狀。她的手抓著他四肢上的肌肉一個勁揉搓著。 熱血又開始在他的血管中奔騰,他的四肢放鬆了。 「轉過身來沖著我,」她呢喃著,執著而又悲涼、絕望,但她仍以勝利者自居。 他終於屈服了,溫暖、靈活的身子轉過來。他一下摟住了她。他感到她是那麼柔軟、軟得出奇,於是他的雙臂把她箍得更緊了。她似乎被他粉碎了,一點力氣也沒了,癱在他的懷中。他的意志象寶石一樣堅硬,不可戰勝,什麼也別想阻擋他。 她覺得他的激情實在可怕,緊張,象一股魔力一樣要徹底摧毀她。她覺得這激情會殺死她的。她正在被他屠殺著。 「天啊,我的天啊,」她在他懷中呼喊著,感到生命正在消失。他在吻她,安撫她,弄得她奄奄一息,感到真的完了、死了。 「我要死了嗎?我是要死了嗎?」她一直在問自己。 黑夜和他都不會回答她的問題。 第二天,她身上那未被摧毀的部分仍舊與他無關,與他敵對。她沒有走,而是留下來度完這個假期。可他很少讓她一個人獨自相處,老是象個影子一樣尾隨著她。他像是對她宣判的死刑,沒完沒了地讓她「應該這樣」或「不應該那樣。」有時他顯得很強大,而她則象一陣掃地風;有時恰恰相反。他們總是這樣打著拉鋸戰,互為生死。 「最終,」她自己對自己說,「我會離他而去的。」 「我可以離開她的。」他在極度痛苦中對自己說。 他要自由。他甚至準備走了,把她扔在這兒。可是他的意志竟第一次在這個問題上出了毛病。 「我去哪兒呢?」他問自己。 「你不能自立嗎?」他自以為是地問自己。 「自立!」他重複著。 他似乎覺得戈珍是可以自立的,就象盒子裡的一件東西一樣自我封閉、自我完善。他平靜的理智認清了這一點,承認她這樣是對的。可他也意識到,如果讓他自己也做到這樣毫無欲望地自成一體、自我完善,這需要盡最大的努力才行。他知道,他只需要再拚一把力氣就可以象一塊石頭一樣獨善其身,自得其樂,自我完善。 意識到這一點,他的頭腦裡可怕地混亂起來。因為,不管他的意志如何努力要與世無爭、自我完善,他的心裡卻缺少這種欲望,他無法創造這樣的欲望。他看得清楚,要想生存,就得徹底脫離戈珍,只要她想離去就離開她吧,什麼要求也不提,什麼也不求她,讓她去吧。 可如果不要求她什麼,他就得落個孤家寡人的下場,落得人去屋空。一想到這,他又沒了主意。另外,他也可以讓步,向她乞憐。還不如殺了她算了。要不然,他乾脆淡然以對,不抱什麼目的地去一時放縱自己。可他天生來是個正經嚴肅的人,不夠歡快,做不來玩世不恭的事。 他被奇怪地撕裂了。就象一個罪犯被分屍,獻給蒼天當了祭禮。他就是這樣被分屍,獻給戈珍。他怎麼能把這撕裂的肉體再重合上呢?這傷口是他靈魂上一個奇妙、無比敏感的窗口,就象一朵鮮花向世間的一切開放,他通過這開放著的花朵把自己交給了另一個人,一個未知的世界。這傷口暴露著,把他自己的掩飾都暴露了,讓他不完整、受到局限,永遠也無法成為一個完結了的生命。這傷口就象天空下開放的花朵,讓他感到殘酷的歡樂。他為什麼要放棄它?為什麼他要象刀藏進刀鞘中去那樣與世隔絕呢?他本來已經象種子一樣破土而出,發出新芽,噴放出生命去擁抱那未知的天空。 不管她怎麼折磨他,他都要守住自己那未曾泯滅的欲望中的歡愉。他變得極為固執。不管她說什麼、做什麼,他都不會離開她而去。一種奇特、死亡一樣的渴望驅使他去追隨她。她對他的生命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儘管她蔑視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他,可他就是賴住不走。哪怕挨她近一點也好,那樣他就會對一切都有感覺:象生命的種子一樣噴薄欲出、鬆快,感到自己的局限性和希望的魔力,感到自我毀滅的神秘。 儘管他巴結她,可她仍要折磨他那顆毫無設防的心。她這同樣是自己折磨自己。或許她的意志更為堅強吧。她可怕地感到,他正在撕扯她心靈上的花朵,毫無尊敬她的意思。他就象一個小男孩兒扯下蒼蠅的翅膀,或扯開一朵蓓蕾去觀察裡面的究竟,他撕扯著她的隱私和她的生命,他會毀了她這朵不成熟的蓓蕾,把她扯得粉碎。 她在很久以後的夢中會象個純粹的精靈那樣向他開放自己的蓓蕾。可現在她決不受傷害,讓他把自己毀滅。於是她狠狠地向他關閉了自己的心扉。 黃昏時分,他們一起爬上高坡去看日落。他們站在和煦的微風中看著太陽由鵝黃變成猩紅,最後消失了。東方的峰峰嶺嶺籠罩在玫瑰紅中,在紫色的天際下象永恆的花朵在熠熠閃光,真是一大奇觀。山下的世界,此時已是青光一片,而空中卻是跳動著的玫瑰色。 她覺得這幅景色太美了,令她欣喜若狂。她想張開雙臂擁抱這閃光、永恆的山巒,然後抱著它們死去。他也覺得這景色太美了。可他的心中沒有產生任何共鳴,他只是感到一陣虛枉的苦痛。他希望這峰巒是暗淡的,不要這麼美麗,從而她也就無法從這美麗的山峰中獲得支柱。為什麼她背叛了他,反而去擁抱那夜光?為什麼她把他一個人甩在冰冷的寒風中,讓死亡般的風吹著他的心,而她卻獨自觀賞那玫瑰色的雪峰? 「那黃昏的光芒有什麼好?」他問,「你為什麼要對它頂禮膜拜?它對你來說難道就那麼重要?」 她生氣地不予理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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