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戀愛中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一〇九


  「哦,一隻小琺瑯盒,黃色的,上面畫著一隻正在啄胸毛的鸕鷀——」

  她走過去,美麗的赤裸手臂伸向小包,熟練地翻出她的東西,打開盒蓋,但見上面的圖繪得很精美。

  「就是它。」她說著在他眼皮底下取走了盒子。

  他有些迷惑不解。他在這邊束緊書包的時候她迅速梳好了頭髮,然後坐下脫鞋。她不能不理他了。

  他迷惑、沮喪,說不清是怎麼一回事。現在是她控制他的時候了。她知道他並沒意識到她那副恐怖相。可她的心還是沉重地跳著。笨蛋,她是個笨蛋,幹嗎要嚇成這樣?!感謝上帝讓傑拉德這麼盲目,什麼也沒發現。

  她坐著慢條斯理地解鞋帶,他也開始寬衣。上帝保佑危機過去了。她感到她開始喜歡他、愛上他了。

  「喂,傑拉德,」她笑著,溫柔地逗他,「喂,你知道不知道你和教授的女兒玩得多有意思嗎?」

  「怎麼玩了?」他回過頭來問。

  「她是不是愛上你了?老天爺,她是不是愛上你了?」戈珍興高采烈地說。

  「我不認為是這樣。」他說。

  「不認為是這樣!」她逗趣道,「那可憐的姑娘現在正躺在床上睡不著,人家愛你愛得要死要活的。她覺得你太棒了——哦,太神奇了,什麼別的男人都比不上你。真的,這是不是太好玩了?」

  「怎麼叫好玩?什麼好玩?」他問。

  「看你跟她跳舞好玩呀,」她半帶嗔怪地說。這話攪亂了他那爺們兒的自尊心。「真的,傑拉德,那姑娘太可憐——!」

  「我可沒怎麼著她。」他說。

  「行了,就憑你那麼抱起她來腳不著地,就夠丟人的了。」

  「休普拉騰舞就是那麼跳。」他笑道。

  「哈——哈——哈!」戈珍大笑。

  她的嘲笑令他渾身打顫。他睡覺時,似乎是在蜷著身子,仍在憋著勁兒,但人很空虛。

  而戈珍則睡得揚眉吐氣,她是勝者。突然,她一激靈醒了。曙光已溶滿了小木屋,光線是從矮窗上射進來的。抬起頭,她可以看到峽谷:白雪皚皚,紅裝素裹,象仙境一般。坡底有一圈松樹,只見一個人影在晨曦中向這邊移動。

  她瞄一眼他的手錶:七點整。他還在沉睡。可她卻完全醒了,這幾乎有點讓人害怕。她躺著,眼睛看著他。

  他有氣無力地睡著。她現在竟真誠地看待他了。在這之前她一直是怕他的。她躺有床上琢磨著他。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他代表世上哪類人?他有著很強的意志和主見。她想起他在短短的時間裡就對煤礦進行了改革。她知道,如果他遇上任何問題和艱難險阻,他都會戰勝它們。只要他有了什麼想法,他就會付諸實施。他有撥亂反正的才能。只需讓他掌握了局勢,他就會度過難關,幹出個結果來。

  一時間,她竟野心勃勃起來。她認為,傑拉德有堅強的意志和理解現實世界的能力,應該讓他來解決今日世界的問題,解決現代世界上的工業化問題。她知道,他早晚會達到變革的目的,他會重新組織工業體系的。她知道他能夠這樣做。作為一件工具,幹起這些事來他可是好樣的,在這方面她還沒見過別的男人象他這麼有潛力。他並未意識到這一點,但她知道。

  他只需要被套上車,他需要手上有任務,因為他自己並無此種意識。她可以做到這些,為此她會跟他結婚。他會進議會,在議會中代表保守黨的利益,他可以掃清勞資之間的衝突。他是那麼大無畏,那麼強壯,他知道任何問題都可以得到解決,生活中的問題同幾何中的問題是一樣的。他不顧自己,也不顧別人,只一心解決問題。他很純,真的很純。

  她心潮激蕩,興奮地想像著未來。他會成為和平時代的拿破崙或俾斯麥,而她就是他的後臺女人。她讀過俾斯麥的書信,很受感動。而傑拉德比俾斯麥更加毫無拘束、更大無畏。

  儘管她躺在床上興高采烈地幻想著、沐浴在奇異、虛幻的生活希望之光中,可有什麼東西卻攫住了她,似乎一種可怕的玩世不恭心情狂風一般襲上心頭。一切在她看來都是那麼可笑:每一樣東西都是可笑的。每當她意識到希望和理想是一種無情的諷刺時,她就為自己的處境深感痛苦。

  她看著熟睡中的他。他簡直太漂亮了,他真稱得上是一件完美的工具。在她看來,他是一件純粹、沒有人性、幾乎超人的工具。他這一點很合她的心思,她真希望自己是上帝,把他當工具使。

  與此同時她又向自己提出一個具有諷刺意味的問題:「拿他用來做什麼呢?」她想到了礦工的老婆們,她們的亞麻油氈和鑲花邊的窗簾,還有她們穿高靴子的女兒們。她又想起礦井經理的老婆和女兒們,她們的網球聚會,她們的爭風吃醋,好不可怕。還有肖特蘭茲以及它那毫無意義的名望,克裡奇家一群毫無意義的人。還有倫敦,眾議院,現存社會。天啊!

  儘管她年輕,但她摸准了整個英國社會的脈搏。她並不想崛起於這個世界。她憑著她經歷過的殘酷青少年時代,以她玩世不恭的眼光看世界,她知道,要想在這個世界上出人頭地,就意味著一場一場地演假戲,就象得到了一個假便士要裝作是得到了兩個半先令的銀幣一樣。整個價值觀都是虛假的。當然,她儘管玩世不恭但還是清楚,在一個偽幣氾濫的世界上,一金鎊比一便士要強,反正都不是好東西。可不管好壞,她都蔑視它們。

  她早已開始嘲弄自己做的那些夢。這些夢可以輕易地變成現實。但她可以感到自己在諷刺自己的衝動。傑拉德把一個破落的舊工業康采恩變成了一家富有的企業,這又怎麼樣?關她什麼事?那破落的工業康采恩和這迅速發展起來的、組織有序的企業都是偽幣。當然了,她表面上很關心——表面現象是很重要的,內心裡卻覺得這不過是個大笑話而已。

  她心裡覺得這一切都是一種諷刺。她靠在傑拉德身上,充滿感情地暗自說:

  「哦,親愛的,親愛的,這種把戲不值得你去演。你是個好人,真的,可你為什麼要去演這種蹩腳戲呢?!」

  她的心因著對他的憐憫和憂傷而破碎。可同時她嘴角上又浮現出一絲苦笑,她這是為自己未出口的長篇激烈演說感到好笑。哦,這真是一場鬧劇!她想起了帕奈爾①和凱瑟琳·奧謝②。帕奈爾!說到底,誰會認真對待愛爾蘭的國有化呢?不管政治色彩很濃的愛爾蘭有什麼作為,誰會看重它?誰會把政治色彩濃郁的英國看那麼重?誰會?誰會關心一下拚湊起來的舊憲法是否粗粗地修補過?誰會比關心我們的圓頂舊禮帽更關心我們的民族意識?哈,全是舊帽子,一切都是一頂舊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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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帕奈爾(1846—1891),愛爾蘭政治家。

  ②奧謝·帕奈爾的情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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