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戀愛中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一一〇


  就這麼回事,傑拉德,我的少年英雄!不管怎麼樣,咱們不要再去攪那鍋老湯了,太噁心。你漂亮,我的傑拉德,可是你太莽撞。有美好的時光,醒來吧,傑拉德,醒來,讓我相信有美好的時光。哦,讓我相信吧,我需要這個。

  他睜開眼看看她。她回報以一個調侃、歡樂、謎一樣的微笑。他也毫無意識地笑了,他的臉倒象鏡子一樣映出了她的笑。

  看到他臉上映出了她的笑,她感到十分快活。她覺得那就象一個小孩子的笑容。這真讓她無比快活。

  「你這樣做了。」她說。

  「什麼?」他不明不白地問。

  「讓我相信了。」

  說著她俯下身去滿懷激情地吻他,這熱烈的吻令他不知所措。他沒有問他讓她相信了什麼,儘管他想問。她吻了他,這他就高興了。她似乎在摸索著,意欲觸到他內心敏感處。他需要她觸動他生命的深處,他太需要她這樣了。

  屋外,有個渾厚的男聲在瀟灑地唱著:

  「給我開門,開門,

  你這驕傲的人,

  用木柴給我把火生著,

  我已被雨澆得水淋淋。」

  戈珍知道這男人瀟灑、調侃的歌聲會永遠在她心頭震響。它正是她這美好時光的寫照,是她緊張而又喜悅心情的寫照。

  這支歌讓她永志難忘。

  這天天氣晴朗,天空湛藍。山頂上微風習習,可所過之處卻象刀子似的削下煙一樣的雪花兒。傑拉德心滿意足地走出來,臉色極好,神情怡然。這天早晨戈珍與他平靜相處,很和諧。但他們對此毫無感覺。他們乘平底雪橇出發,等厄秀拉和伯金跟上來。

  戈珍身著猩紅運動衫和帽子,下面是品藍裙和藍襪子,興高采烈地在白雪上走著。傑拉德穿著白衣灰褲在她邊上拉著小雪橇。他們爬上陡坡,身影在遠處愈來愈小。

  戈珍似乎覺得自己全然沒入了白雪中,化作了一塊純淨、毫無思想的水晶。當她來到坡頂,頂著風四下環視時,發現峰巒疊嶂,望不盡的岩石和雪山在蒼穹下軒然聳立著。她覺得這副景象真象一座花園的圖景,山峰就是純潔的花朵,她真想去採擷這些花朵,把傑拉德都給忘在一邊了。

  往陡坡下滑時她緊緊貼著他。她覺得她的感官就在火一樣灼燙的砂輪上砥礪著。雪花在身邊反濺,就象磨刀時濺起的火花,身邊的白色越飛越快,白色的山坡象一片火光向她迎面撲來,她溶化了,象一個小球蹦跳著沒入一片白色中去。隨後在山下拐了一個大彎,一下掉在地面上,慢慢減速,停了下來。

  停下以後,她想站起來,可怎麼也站不住。她怪叫一聲,轉身抓住了他,把臉埋進他的懷裡,昏了過去。她昏昏然伏在他懷中,全然失去了知覺。

  「怎麼了?」他說,「太快了吧?」

  可她什麼也沒聽到。

  緩過勁兒來以後,她站起身朝四下裡環顧,不禁感到驚奇。她臉色蒼白,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

  「怎麼了?」他問,「難受嗎?」

  她明亮、似乎有些變形的眼睛看了看他,放聲大笑起來。

  「不,」她凱旋般地叫道,「這是我一生中最得意的時刻。」

  她看著他,著了魔地大笑著,這笑聲象一把尖刀插入了他的心臟。不過他不在乎,並不理會。

  他們又往另一面坡上爬著,上去後又美美地滑下來,就象從熾烈的白光中穿過。戈珍笑著、滑著,身上濺滿了晶瑩的雪粒兒。傑拉德滑得很熟練,他覺得他可以駕著小雪橇穿過最危險的地方,甚至可以刺向空中,直刺蒼穹的心臟。似乎他覺得這飛也似的雪橇體現著他的力量,他只需擺動自己的雙臂,雪橇就是他的身體。他們探尋了幾面大山坡,又在尋找另一面滑坡了。他覺得這兒肯定還有一處更好的地方供人們滑雪。他終於發現了他渴望的去處:一面長坡,十分陡,從一塊岩石下穿過直伸到山底的林子中。這很危險,他知道。

  但他也自信他可以駕輕就熟地駕馭雪橇。

  開始幾天是在熱鬧的體育運動中度過的:滑雪橇、滑雪、滑冰,以飛快的速度在白光中飛行,運動本身早已超越了生命,人的靈魂在運動和白雪中進入了非人,抽象的速度、重量和永恆的境界。

  傑拉德的目光變得剛強、陌生起來。他在滑雪板上滑行時,他看上去與其說是人倒不如說是一聲強化、致命的歎息。他那彈性很強的肌肉優美地隆起,軀體彈起,毫無顧忌、盤旋著飛起來、沖出去。

  值得慶倖的是,那天下雪了,他們都得呆在室內,否則的話,伯金說他們都會失去理智,大喊大叫,變成雪地裡陌生的野人。

  那天下午厄秀拉和洛克坐在娛樂廳裡聊天。洛克這幾天似乎有點不大高興,不過仍象平時一樣活潑、幽默。

  但厄秀拉認為他是為什麼事不痛快。他的夥伴——那位高個子、白淨臉的漂亮小夥子也不安定,東遊西轉沒個穩當樣,他似乎在反抗著什麼,不甘屈從於什麼。

  洛克幾乎沒怎麼跟戈珍說話。而他的夥伴卻相反,不斷地向她溫柔地討好。戈珍想跟洛克談談。洛克是位雕塑師,她想聽聽他對這門藝術的見解。另外他的相貌也吸引著她。他身上有種流浪漢的氣質讓她好奇;但又有一種老成相兒,引起了她的興趣。除此之外,還有一種難言的我行我素、不合群的氣質,這些在她看來就是藝術家的形象。他愛叨叨,愛開惡作劇似的玩笑,顯得他很聰明,可其實並不儘然。透過他那棕色的魔眼,戈珍發現在他插科打諢的背後是與外表不諧調的痛苦。

  他的體格也引起了她的興趣——他個頭還象個小男孩兒,樣子就象街上的流浪漢。他絲毫不掩飾這一點。他總是身穿簡樸的深草綠色防水布衣和馬褲。他的腿很細,不過他並未設法掩蓋這一點:這是德國人中了不起的樣子。他從來不逢迎巴結別人,一點也不,而是我行我素,不過表面上還裝作挺快活的樣子。

  他的夥伴雷特納是個很棒的運動員,他四肢勻稱,眼睛碧藍,很帥。他時而去滑平底雪橇,時而滑冰,但並不熱心。他那優雅細長的鼻孔只有流浪漢才有。看到雷特納的體育表演,他的鼻孔微微翕動著嗤之以鼻。很明顯,這兩個一起旅行、同住一室、共同生活的人現在已經開始相互厭惡了。雷特納恨洛克,他受洛克的氣,心中不平,可又無可奈何。洛克則總是對雷特納嗤之以鼻,諷刺他。看來這兩人快掰了。

  他們已經不常在一起出入了。雷特納總和別人結伴,顯得很有禮貌。而洛克則是獨往獨來。在戶外,他戴一頂威斯特菲倫①式帽子,這種緊緊的帽子是用棕色天鵝絨做的,寬大的帽邊能蓋住耳朵,戴著這頂帽子,他看上去就象一隻耷拉著耳朵的兔子或童話中愛搞惡作劇的侏儒。他的臉呈紫色,皮膚乾得發亮,似乎一做表情就會裂開來。他的眼睛很引人注目——棕色的大眼睛,象兔眼、侏儒的眼或者說象一個茫然無措的人的眼,眼裡放射出奇特、木然、墮落的光,噴著神秘的火焰。每當戈珍要跟他聊聊,他就會靦腆地避開目光,用他的黑眼睛凝視她,一言不發。他這樣子讓她感到他是討厭她那不道地的法語和德語。至於他那口蹩腳的英語,他也不敢啟口講。不過別人講的英語他可以理解一大半。戈珍有點惱火,也就不再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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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國最大的工業省。

  可這天下午她來到休息室時,卻發現洛克正同厄秀拉聊天。一看到他那漂亮的黑髮,她不知怎麼就想起了蝙蝠,儘管這頭髮有點稀疏,鬢角全禿了。他彎腰坐著,似乎他就是一隻蝙蝠。戈珍看得出來,他正向厄秀拉說心裡話,不過那樣子有點勉強,磨磨蹭蹭的。於是戈珍走過去在姐姐身邊坐下。

  他看看戈珍,然後目光又移開去,似乎她沒注意到戈珍。其實戈珍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

  「真有意思,戈珍,」厄秀拉對妹妹說,「洛克先生正為科隆的一家工廠搞一個柱子中楣,這根大柱子要立在馬路上呢。」

  她看看他那瘦弱、緊張的手。這雙手緊握著,象魔爪,又象「虎爪飾①」,不是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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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立柱基礎處的裝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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