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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她看看邊上,不說話。她那敏感的鼻尖兒和顫抖的雙唇紅得有點可憐。

  「為什麼?」他的聲音柔和得出奇,但很有穿透力。

  她挑釁般地打量著他說:

  「因為我說我明天要結婚,於是他就欺負我。」

  「為什麼這樣?」

  她撇撇嘴,記起那一幕,淚水又湧上來。

  「因為我說他不關心我,但他那霸道樣傷害了我。」她邊哭邊說,哭得嘴都歪了。她這種孩子相,把他逗笑了。可這不是孩子氣,她深深地受到了傷害。

  「並不全是那麼回事吧,」他說,「即便如此你也不該說。」

  「是真的,是真的,」她哭道,「他裝作愛我,欺負我,其實他不愛,不關心我,他怎麼會呢?不,他不會的——」

  他沉默地坐著。想了許多許多。

  「如果他不愛、不關心你,你就不該跟他鬧。」伯金平靜地說。

  「可我愛他,愛過,」她哭道,「我一直愛他,可他卻對我這樣,他——」

  「這是敵對者之間的愛,」他說,「別在乎,會好起來的,沒什麼了不起的。」

  「對,」她哭道,「是這樣的。」

  「為什麼?」

  「我再也不見他了——」

  「但不是馬上。別哭,你是得離開他,是得這樣,別哭。」

  他走過去,吻她嬌好、細細的頭髮,輕輕地撫摸她哭濕了的臉。

  「別哭,」他重複說,「別再哭了。」

  他緊緊地抱著她的頭,默默地一言不發。

  她終於抬起頭睜大恐懼的眼睛問:

  「你不需要我嗎?」

  「需要你?」他神色黯淡的眼睛令她迷惑不解。

  「你希望我不來,是嗎?」她焦急地問。她生怕自己問得不對。

  「不,」他說。「我不希望這種粗暴的事情發生,太糟糕了。

  不過,或許這是難以避免的。」

  她默默地看著他。他木然了。

  「可我呆在哪兒呀?」她問,她感到恥辱。

  他思忖著。

  「在這兒,和我在一起,」他說,「咱們明天結婚和今天結婚是一樣的。」

  「可是——」

  「我去告訴瓦莉太太,」他說,「別在意。」

  他坐著,眼睛看著她。她可以感覺到他黑色的目光在凝視她。這讓她感到有點害怕。她緊張地摸著額頭上的劉海。

  「我醜嗎?」

  說著她又抽抽鼻子。

  他微笑道:

  「不醜,還算幸運。」

  他走過去抱住她。她太溫柔太美了,他不敢看她,只能這樣擁著她。現在,她的臉被淚水洗淨了,看上去象一朵初綻的花朵,嬌媚、新鮮、柔美,花芯放射著異彩,令他不敢看她,他只能擁抱著她,用她的身體擋住自己的雙眼。她潔白、透明、純潔,象始初綻開的鮮花,象陽光在閃爍光芒。她那麼新鮮,那麼潔淨,沒有一絲陰影。而他則是那麼古老、沉浸在沉重的記憶中。她的靈魂是清新的,與未知世界一起閃爍光芒。而他的靈魂則是晦黯的,只有一絲希望,象一粒黃色的種子。但僅僅這一粒活生生的種子卻點燃了她的青春。

  「我愛你,」他吻著她喃言道。他因著希望而顫抖,就象一個復活的人獲得了超越死亡的希望。

  她不知道這對他有多麼重大的意義,不知道他這幾句話到底有多大分量。她象孩子一樣需要證實,需要說明,甚至誇大的說明,因為一切似乎仍然不確定、不穩定。

  在他瀕臨死亡,即將和他的民族一起沉入死穀的時刻;他接受她時所流露出的那股戀情和感激之情;當他知道自己還活著並且能夠與她結合時那種難以言表的幸福感,這一切的一切她是無法理解的。他崇拜她,就象老人崇拜青年,他為她感到自豪,是因為他深信他同她一樣年輕,他是她合適的配偶。與她的結合意味著他的復活,這婚姻是他的生命。

  這些她並不知道。她想對他變得重要起來,讓他崇拜自己。他們中間隔著無限的沉寂距離。他怎麼能告訴她,她內在的美不是形體、重量和色彩,而是一種奇怪的金光!他自己怎麼能知道她對他來說是一個怎樣的美人呐。他說:「你的鼻子很美,你的下巴讓人崇拜。」可他的話像是謊言,讓她失望、傷心。甚至當他喃言絮語「我愛你,我愛你」時,她也覺得這話不真實。它是某種超越愛的東西,超越了個人,超越了故有的存在。當他是某個新的未知人,不是他自己時,他何以能說「我」?這個「我」是一個舊的形式,因此是一個死掉的字母。

  在這新的,超越感知的寧馨和歡愉中,沒有我,沒有你,只有第三個未被意識到的奇跡,這不是自我的存在,而是我的生命與她的生命合成的一個新的極樂結合體。當我的生命終止了,你的生命也終止了的時候,我怎麼能說「我愛你」呢?我們都被對方吸住,渾然一體,世界的一切都沉默了,因為沒什麼需要我們回答,一切都是完美的,天衣無縫。他們在沉默中交流著語言,這完美的整體是歡樂的沉寂體。

  第二天他們就結成了法律上的婚姻。她依從他的要求給父親和母親寫了信。母親回了信,父親卻沒有。

  她沒有回學校。她和伯金一起或呆在他的房中,或去磨房,他倆形影相隨。可她誰也不去看,只去看了戈珍和傑拉德。她變得十分陌生,讓人猜不透,不過她情緒開朗了,就象破曉的天空一樣。

  一天下午,傑拉德和她在磨房那溫暖的書房中聊著天。盧伯特還沒回家。

  「你幸福嗎?」傑拉德笑問道。

  「很幸福!」她很有精神地叫著。

  「是啊,看得出。」

  「是嗎?」厄秀拉吃驚地問。

  他笑著看著她。

  「是的,很簡單。」

  她很高興。思忖了片刻她問他:

  「你看盧伯特是不是也很幸福?」

  他垂下眼皮向一邊看去。

  「是的。」他說。

  「真的!」

  「是的。」

  他十分平靜,似乎這種事不該由他來談論。他看上去有點不高興。

  她對他的提示很敏感。於是她提出了他想要她問的問題。

  「那你為什麼不感到幸福呢?你也應該一樣。」

  他不說話了。

  「同戈珍一起?」他問。

  「對!」她目光炯炯地叫著。可是他們都感到莫名其妙的緊張,似乎他們是在違背真實說話。

  「你以為戈珍會擁有我,我們會幸福?」他問。

  「對,我敢肯定!」她說。

  她的眼睛興奮地睜得圓圓的。但她心裡挺緊張,她知道她這是在強求。

  「哦,我太高興了。」她補充道。

  他笑了。

  「什麼讓你這麼高興?」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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