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戀愛中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九四


  「她為什麼要把椅子給我們?」這隨隨便便的口氣讓厄秀拉感到屈辱。

  「我以為你會喜歡它,這是一把很漂亮的椅子。我們買下了它,又不想要了。你沒有必要非要它不可,別害怕。」伯金疲憊地笑道。

  那人瞟了他一眼,雖然並不友好,但還是認可了。

  「既然你們買了它,為什麼又不要了?」女人冷冷地問,「你們用正好,你最好看一看,別認為這裡面有什麼玩意兒。」

  她很敬重地看著厄秀拉,但目光中不無反感。

  「我倒沒那麼想,」伯金說,「不過,這木頭太薄了一點兒。」

  「告你說吧,」厄秀拉滿臉喜慶地說,「我們馬上要結婚,該添置點東西。可我們現在又決定不要家具了,因為我們要出國。」

  那粗壯、頭髮蓬亂的女人羡慕地看著厄秀拉。她們相互欣賞著。那小夥子站在一旁,臉上毫無表情,寬大的嘴巴緊閉著,那一敝小鬍子很有性感。他冷淡、茫然,象一個冥冥中的幽靈,一個流浪者樣的幽靈。

  「這東西還不錯,」那女子看看她男人說。男人沒說話,只是笑笑,把頭偏向一邊表示同意。他的目光毫無改變,仍舊黑黑的。

  「改變你的主意可不容易。」他聲音極低地說。

  「只賣十個先令。」伯金說。

  那男人看看他,做個鬼臉,畏畏葸葸的,沒有把握地說:

  「半英鎊,是便宜。不是在鬧離婚吧?」

  「我們還沒結婚。」伯金說。

  「我們也沒有呢,」那年輕女子大聲說。「星期六才結呢。」

  說話間她又看看那男的,露出保護的神情,既傲慢,又溫柔。那男人憨憨地笑了,扭過臉去。她擁有了這個男人,可他又那麼滿不在乎。他暗自感到驕傲,感到了不起。

  「祝你們好運氣。」伯金說。

  「也祝你們好運氣,」那女人說。然後她又試探著問:「你們什麼時候結?」

  伯金看看厄秀拉說:

  「這要由女士來定。只要她準備好了,我們就去登記。」

  聽到這話厄秀拉迷惑不解地笑了。

  「不著急。」那小夥子意味深長地笑道。

  「到那兒去就跟要你的命一樣,」那女人說。「就跟要死似的,可你都結婚這麼久了。」

  男人轉過身去,似乎這話說中了他。

  「越久越好啊。」伯金說。

  「是這麼回事,」男人羡慕地說,「好好享受,別用鞭子抽一頭死驢。」

  「可這驢子是在裝死,就得抽它。」女人溫柔又霸道地看著她的男人。

  「哦,這不是一回事。」他調侃道。

  「這椅子怎麼樣?」伯金問。

  「嗯,挺好的。」女人說。

  說完他們走到賣主跟前,這小夥子挺帥,但有點可憐見的,一直躲在一邊。

  「就這樣,」伯金說,「你們是帶走呢還是把標簽上的地址改改讓他們送去?」

  「哦,弗萊德可以搬。為了我們可愛的家,他會這樣做的。」

  「好好使用我,」弗萊德笑著從賣主手中接過椅子。他的動作很雅觀,可有點畏葸。

  「這給媽媽坐很舒服,」他說,「就是缺少一個椅墊兒。」

  「你不覺得它很漂亮嗎?」厄秀拉問。

  「當然漂亮。」女人說。

  「如果你在裡面坐一坐,你就會希望留下它。」小夥子說。

  厄秀拉立時坐在椅子中。

  「實在舒服,」她說,「可是太硬了點兒,你來試試。」她讓小夥子坐進去。可小夥子卻露出尷尬相,轉過身,明亮的目光奇怪地打量著她,象一隻活潑的老鼠。

  「別慣壞了他,」女人說,「他坐不慣扶手椅。」

  「只想把腿翹起來。」

  四個人要分手了。女人向他們表示感謝。

  「謝謝你們,這椅子我們會一直用下去。」

  「當裝飾品。」小夥子說。

  「再見——再見了。」厄秀拉和伯金說。

  「祝你交好運。」小夥子避開伯金的目光把臉轉過去說。

  兩對兒人分手了。厄秀拉挽著伯金走了一段路又回過頭去看那一對兒,只見小夥子正伴著那圓滾滾、很灑脫的女人走著,他的褲角嘟嚕著,由於扛著椅子,他走起路來顯得很不自然,椅子的四隻細腿幾乎挨上了花崗石便道。可他象機敏活潑的小老鼠,毫不氣餒。他身上有一種潛在的美,當然這樣子有點讓人生厭。

  「他們多麼怪啊!」厄秀拉說。

  「他們是人的後代,」他說,「他們令我想起了基督的話『溫順者將繼承世界。』」

  「可他們並不是這樣的人。」厄秀拉說。

  他們等電車到了就上去了。厄秀拉坐在上層,望著窗外的城市。黃昏的暮色開始彌漫,籠罩著參差的房屋。

  「他們會繼承這個世界嗎?」她問。

  「是的,是他們。」

  「那我們怎麼辦?」她問,「我們跟他們不同,對嗎?我們不是軟弱的人。」

  「不是。我們得在他們的夾縫中生存。」

  「太可怕了!」厄秀拉叫道,「我不想在夾縫中生存。」

  「別急,」他說,「他們是人的後代,他們最喜歡市場和街角。這樣就給我們留下了足夠的空間。」

  「是整個世界。」她說。

  「噢,不,只是一些空間。」

  電車爬上了山,這裡一片片的房屋灰濛濛的,看上去就象地獄中的幻景,冷冰冰、有棱有角。他們坐在車中看著這一切。遠方的夕陽象一團紅紅的怒火。一切都是那麼冰冷,渺小,擁擠,象世界末日的圖景。

  「我才不在乎景致如何呢,」厄秀拉說。她看著這令人不快的景象道:「這跟我沒關係。」

  「是無所謂,」他拉著她的手說,「你盡可以不去看就是了。

  走你的路好了。我自己的世界裡正是陽光明媚,無比寬廣——」

  「對,我的愛人,就是!」她叫著摟緊了他,害得其他乘客直瞪他們二人。

  「我們將在地球上恣意遊蕩,」他說,「我們會看到比這遠得多的世界。」

  他們沉默了好久。她沉思著的時候,臉象金子一樣在閃光。

  「我不想繼承這個世界,」她說,「我不想繼承任何東西。」

  他握緊了她的手。

  「我也不想,我倒想被剝奪繼承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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