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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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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一把椅子 城裡的舊貨義賣攤每週一下午在老市場裡營業。一天下午厄秀拉和伯金到那兒去了。他在鵝卵石上成堆的舊貨中找著,看看能否買到點家具什麼的。 老市場所在的廣場並不大,不過是一片鋪著花崗岩石的空曠地帶,平時只在牆根下有幾個水果攤。這兒是城裡的貧困區。路邊有一排簡陋的房物,那兒有一家針織廠,一面牆上開著許多橢圓的窗戶;街的另一邊開著一溜小商店,便道上鋪著扁石;顯赫的大房子是公共澡堂,是用新紅磚砌成的,頂上還有一座鐘塔。在這兒轉來轉去的人們看上去都那麼短粗肮髒,空氣也污濁,讓人覺得是一條條下流不堪的街道。一輛棕黃色的有軌電車不時在針織廠的拐角處艱難地打轉。 厄秀拉感到十分興奮,她竟置身於這些普通人中間,在這些爛七八糟的東西中徜徉著:怪模怪樣的床上用品,一堆堆舊鐵器、難看的陶器,還有些蒙著蓋著的莫名其妙的衣物。她和伯金不大情願地在這些破爛兒中穿行。他在看舊貨,她則在看人。 她看到一位孕婦時,很是激動。那孕婦正擺弄著一張席子,還要那位跟在她身後灰心喪氣的小夥子也來摸摸席子。那年輕女人看上去那麼神秘,充滿活力,還有些焦急,而那小夥子則顯得勉勉強強,鬼鬼祟祟的。他要娶她,因為她懷孕了。 他們摸了摸席子後,那年輕女人問坐在雜貨堆中的老人席子賣多少錢。老人告訴她多少錢後,她又回頭去問小夥子。那小夥子很害羞,挺不好意思的。他扭過臉,嘟噥了一句什麼。那女人急迫地摸摸席子盤算了盤算,然後同那髒稀稀的老人討起價來。這段時間裡,那小夥子一直站在一邊,露出一副靦腆相,恭敬地聽著。 「看,」伯金說,「那兒有一把不錯的椅子。」 「漂亮!」厄秀拉叫著:「好漂亮!」 這是一把扶手椅,純木的,可能是白樺木,可做工極其精巧、典雅,看到它立在肮髒的石子路上,幾乎讓人心疼得落淚。椅座是方形的,線條純樸而纖細,靠背上的四根短木柱讓厄秀拉想起豎琴的琴弦。 「這椅子,」伯金說,「曾經鍍過金,椅背是藤做的。後來有人釘上了這個木椅背。看,這就是鍍金下面的一點紅顏色。其餘的部分都是黑的,除了黑漆掉了的地方。這些木柱樣式很和諧,很迷人。看,它們的走向,它們銜接得多好。當然,木椅背這樣安上去不對,它破壞了原先籐椅背的輕巧和整體的渾然。不過,我還是喜歡它。」 「對,」厄秀拉說,「我也喜歡。」 「多少錢?」伯金問賣主。 「十先令。」 「包送——」 他們買下了椅子。 「太漂亮,太純樸了!」伯金說,「讓我太高興了。」他們邊說邊從破爛兒中穿過。「我們國家太可愛了,連這把椅子都曾表達點什麼。」 「現在它就不表達什麼嗎?」厄秀拉問。每當伯金用這種口氣說話,她就生氣。 「不,什麼也不表達。當我看到那把明亮、漂亮的椅子時,我就會想起英格蘭,甚至是簡·奧斯汀時期的英格蘭——這椅子甚至表達了活生生的思想,歡快地表達著。可如今,我們只能在成堆的破爛兒中尋覓舊的情緒。我們沒有一點創造性,我們身上只有肮髒、卑下的機械性。」 「不對!」厄秀拉叫道,「你為什麼總要貶低現在抬高過去?真的,我並不怎麼懷念簡·奧斯汀時期的英格蘭,太物質化了——」 「它能夠物質化,」伯金說,「它有足夠的力量改變社會。我們也物質化,那是因為我們無力改變社會,不管我們怎樣嘗試,我們一事無成,只能達到物質主義,它的核心就是機械。」 厄秀拉忍耐著,一言不發。她沒聽他都說些什麼。她在反抗。 「我討厭你的過去,它讓人噁心,」她叫道,「我甚至仇恨那把舊椅子,別看它挺漂亮。它不是我喜歡的那種美。我希望,它那個時代一過就砸爛它,別讓它老對我們宣揚那可愛的過去,讓我討厭。」 「我對可咒的現在更討厭。」他說。 「一樣。我也討厭現在,可我不希望讓過去代替現在,我不要那把舊椅子。」 他一時間氣壞了。他看看陽光下澡堂上的鐘樓,似乎忘掉了一切,又笑了。 「好吧,」他說,「不要就不要吧。我也討厭它了。不管怎麼說,人不能靠欣賞過去的美過日子。」 「是不能,」她叫道,「我不要舊東西。」 「說實在的吧,」他說,「我們什麼也不要要。一想到我自己的房子和家具,我就厭煩。」 這話讓她吃了一驚,然後她說: 「我也這樣。可一個人總得有個地方住。」 「不是某個地方,是任何地方。」他說。「一個人應該在任何地方都可以住,而不是固定在一個地方。我不需要某個固定的地方。一旦你有了一間屋,你就完了,你巴不得離開那兒。我在磨房那兒的房子就挺完美,可我希望它們沉到海底中去。那固定的環境著實可怕,著實霸道,每一件家具都向你發佈著命令。」 她依傍著他離開了市場。 「可我們怎麼辦呢?」她說,「我們總得生活呀。我的確需要我的環境美一些。我甚至需要某種自然奇觀。」 「你在房屋、家具甚至衣物中永遠得不到這些。房屋、家具和衣物,都是舊社會的產物,令人生厭。如果你有一座都鐸王朝式①的房子和漂亮的舊家具,你這不過是讓過去永遠地存在於你之上。如果你有一座波依萊特②設計的現代房屋,這是另一種永恆壓迫著你。這一切都很可怕。這些都是佔有,佔有,威懾你,讓你變得一般化。你應該象羅丹和米開朗基羅那樣,一塊石頭雕不完就完工。你應該讓你的環境粗糙、不完美,那樣你就不會被它所包容,永不受限制,身處局外,不受它的統治。」 -------- ①都鐸王朝(1485—1403)。 ②波依萊特(1879—1943),法國著名時尚設計家,在1909—1914年間名聲顯赫。 她站在街上思索著。 「那就是說咱們永遠也不會有一個自己的完美住處—— 永遠沒個家?」她說。 「上帝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他說。 「可只有這一個世界呀。」她反駁說。 他毫不在乎地攤開手。 「同時,我們還要避免有自己的東西。」他說。 「可我們剛買了一把椅子。」她說。 「我可以對那人說我不想要了。」他說。 她思忖著,臉奇怪地一抽動。 「對,我們不要了。我討厭舊東西。」 「也討厭新的。」他說。 說完他們又往回走。 又來到家具跟前。那對年輕人依然站在那兒:女的懷孕了,那男人長著長條腿。女人又矮又胖,但挺好看。男人中等個兒,身材很好。他的黑髮從帽子下露出來,蓋住了眉毛。 他顯得很清高,象受了審判的人一樣。 「咱們把椅子給他們吧。」厄秀拉喃喃地說,「瞧,他們正要建個家呢。」 「我不支援他們,也不唆使他們買。」他使性子說。他挺同情那個畏畏葸葸的男人,討厭那個潑辣、生殖力旺盛的女人。 「給他們吧,」厄秀拉叫道,「這椅子對他們很合適——這兒沒別的了。」 「那好吧,」伯金說,「你去說,我看著。」 厄秀拉趕緊朝那對年輕人走過去,他們正商量買一個鐵盆架子,那男人象個囚犯偷偷摸摸地出神地看著,那女人在討價還價。 「我們買了一把椅子,」厄秀拉說,「可我們不要了。你們要嗎?你們要的話,我將會很高興。」 那對年輕人回頭看著她,不相信她是在跟他們說話。 「你們看看好嗎?」厄秀拉說,「確實很好,可是,可是——」她笑了。 那兩個人只是看著她,又對視一下,不知怎麼辦好。那男人奇怪地躲到一邊去了,似乎他能夠象老鼠一樣藏起來。 「我們想把它送給你們,」厄秀拉解釋說。她現在有些迷惑不解,也有點怕他們。那小夥子引起了她的注意。他象安祥,而盲目的動物,簡直不是個人,他是這種城市的特產,顯得單純、漂亮,又有點鬼鬼祟祟,機靈鬼兒似的。他的眼睫毛又黑又長、倒是還漂亮,但目光茫然,忽閃忽閃地亮著。讓人害怕,他的黑眉毛和其它線條勾勒得很好看。對一個女人來說,他會是一個可怕但又十分奇妙的戀人。那合適的褲子肯定包著兩條生機勃勃的腿,他象一隻黑眼睛的老鼠那樣健康、沉靜、光滑。 厄秀拉怕他但又迷上了他,渾身不禁震顫起來。那粗壯的女人不懷好意地看著她。於是厄秀拉不再注意他了。 「您要這把椅子嗎?」她問。 那男人斜視著她,幾乎是無禮地觀賞她。那女人緊張起來,樣子足象個小販兒。她不知道厄秀拉要幹什麼,對她有所戒備。伯金走過來,看到厄秀拉這副窘相和害怕的樣子他惡作劇似地笑了。 「怎麼了?」他笑問。他的眼皮垂著,那樣子象在啟發什麼,又象在嘲弄人。那男人甩甩頭指著厄秀拉用一種奇特和藹的聲調說: 「她要幹什麼?——啊?」說著他嘴角上露出一絲怪笑。 伯金無精打采地看著他,眼神中不無諷刺。 「送你一把椅子,上面還貼著標簽呢。」他指指椅子說。 那男的看看椅子。兩個男人之間充滿了敵意,難以相互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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