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戀愛中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
九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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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看旁邊,沒回答。如果不是因為他的臉這麼漂亮、神秘、迷人,她會把他趕走的。可他的臉太美了,讓她看不透。 這張臉以其純粹的美迷住了她,象魔咒、鄉戀、渴求。 「你需要我什麼呢?」她奇怪的聲音又重複了一遍這句話。 他夢幻般地摘下帽子,向她走過來。可他無法接觸她,因為她穿著睡衣光著腳,而他身上又是水又是泥。她驚詫的大眼睛盯著他,向他發出了最後的問題。 「我來,因為我必須來。」他說,「你為什麼要問呢?」 她將信將疑地看著他。 「我必須問。」她說。 他輕輕地搖搖頭。 「沒有答案。」他芒然地說。 他那副簡潔,天真的直爽太奇怪了,簡直不是人說的話。 他令她產生了幻象,覺得他就是赫耳姆斯神。① -------- ①希臘神話中眾神的信使。 「可你為什麼來我這兒?」她堅持問。 「因為,這是必然的。如果世界上沒有你,也就不會有我。」 她大睜著一雙驚恐的眼睛看著他。他也凝視著她的眼睛,他的目光似乎在超自然的狀態下凝固住了。她歎息著。她茫然了。她別無選擇。 「把靴子脫了好嗎?」她說,「一定濕了。」 他把帽子扔進一把椅子中,解開大衣的扣子,揚起下巴去解最上面的扣子。他那濃密的短髮亂蓬蓬的。他的金色頭髮真漂亮,象金色的小麥。他又脫了大衣。 他又迅速脫去外套,把領帶放鬆,隨後又鬆開珠子胸飾扣。她傾聽著,看著他,希望沒人聽到他扯動漿過的衣服發出的聲響。那聲音象手槍在響。 他是來報復的。她任憑他擁抱她,緊緊地擁著她。他在她身上得到了極大的發洩。他將他體內全部被壓抑的黑暗和腐蝕性的死寂全都發洩在她身上,從而自己再次獲得了完善。這太美妙,太神奇了,是個奇跡。這就是他生命時時發生的奇跡,意識到這一點他簡直感到欣喜若狂,欣慰又驚奇。而她,就象一件容器收容著他痛苦的死亡。在這關鍵時刻,她已無力反抗。死亡那可怕的磨擦力溢滿了她的軀體,她屈從了,狂喜地收容了它,獲得了一陣強烈的感覺。 他愈來愈擁緊她,深深地埋陷進她的柔美與熱度中,那美妙的創造性熱量直刺入他的血管,賦與他新的生命。他感到自己在她生命的沐浴下溶化了,沉沒了。似乎她胸懷中的一顆心是第二個不可戰勝的太陽,他正撲入這陽光與創造性的力度中,越走越深。那他本來已被殺死或割破的血管隨著生命漸漸啟搏而愈和,生命正無形中注入他的軀體,似乎那是太陽放射出的光芒。他那本來已經歸入死海的血液,亦緩緩回潮,堅定,美妙,有力。 他感到自己的四肢因注滿了活力而膨脹,靈活起來,他的軀體獲得了一種未知的力量。他又成了一個男子漢,一個膀大腰圓的壯漢子。同時,他又是一個受到撫慰、感恩戴德的孩子。 她就是生命的甘霖,他崇拜她。她是全部生命的母親和實體。而他則是孩子,是男人,被她收容,從而變得完善。而他純粹的自身幾乎早死了。她胸懷中溢出的神奇和柔軟的水流象柔軟令人欣慰的生命注滿了他的全身,溶滿了他那撕裂了、被毀掉的大腦,他似乎重又沐浴在母腹中了。 他的頭腦受到了傷害,燒焦了,似乎毀滅了。他不知道自己的頭腦受到了何等的傷害,不知道他的腦組織何以被腐蝕性的死亡的潮流所破壞。現在,她的體流從他身中流過時,他明白自己受到了何等的毀滅——就象一棵植物被一場霜降破壞了其內部組織。 他把自己堅硬的頭顱埋在她的乳房中,雙手擁著她的乳房衝撞著自己。她顫抖的手摟著懷中的頭顱,他失去了知覺,而她則十分清醒。她產生出的溫熱之流從他身上淌過,讓他感到恰似熟睡在母腹那豐饒的土地上。啊,如果她把這活生生的水流贈於他,他就會復活,就會變得重新完善起來。他真怕被她拋棄掉。就象伏在她懷中的孩子一樣,他猛烈地衝撞著她,讓她無法拒絕自己。他那燒焦了的、毀掉的記憶漸漸放鬆了,變柔和了,與新生命融在一起,這燒焦的、僵硬的記憶變軟,變靈活了。他對她充滿感激,就象對上帝一樣,就象嬰兒偎在母腹中。他興奮,對她感恩戴德,陷入了譫狂狀,因為他感到自己又變得完善了,隨之一種難以名狀的睡意襲上來,他疲倦了,要歇歇了。 可戈珍則很清醒,十分清醒。她一動不動地躺著,睜大雙眼盯著夜空。而他則摟著她睡去了。 她似乎聽到波濤拍擊著看不見的海岸,悠長、緩慢、陰鬱的浪頭帶著命運的節奏單調地沖涮著岸邊,這是永恆的拍岸波濤。這無盡的緩慢的、憂鬱的浪頭攫住了她,她睜大雙眼盯著黑暗處。她可以看到永恆——可又什麼都看不見。她十分清醒,可她意識到了什麼呢? 當她躺著凝視永恆,茫然無措,思緒萬千時,這種極端的情緒令她很不安。她這樣一動不動地躺得太久了。她動了動,有所感覺。她想看看他。 可她又不敢點燈,怕弄醒他。她不想打擾他香甜的睡眠,她知道他從她這裡獲得了這樣安穩的睡眠。 她輕輕地掙脫開他,支起身來看他。她似乎覺得屋裡有一絲微光,借此她可以看清熟睡中他的輪廓。在這黑暗中,她似乎把他看了個清清楚楚。可他屬遠方的另一個世界。啊,他離她那麼遠,在另一個世界中是那樣完美的一個人,這讓她痛苦地要大叫出聲來。她象看著黑水下一塊水晶石一樣看著他。他在遙遠的微光下毫無用心地酣睡著,而她卻這樣痛苦地清醒著。他是漂亮的、遙遠而完美。他們倆永遠也到不了一塊兒,啊,這可怕、沒有人性的距離總要把她和另一個人分隔開來! 沒有別的選擇,只有靜靜地躺著忍耐。她感到對他異常的柔情。可一看到他在另一個世界中不受任何干擾地睡著而她卻醒著在黑暗中經受折磨,她心底裡又不禁感到妒嫉和仇恨。 她緊張地躺著,很疲憊,活躍的意識早已化作超常意識。教堂的鐘在打點,似乎時間過得很快。她活躍的意識聽得清清楚楚。而他則熟睡著,似乎時間沒有變化、沒有變動。 她很疲勞。可她不得不繼續進行這種激烈活躍的超思維。她什麼都想——她的童年,少女時代,一切忘卻的事情,一切沒有實現的想法,一切與她自己、家庭、朋友、情人們、熟人們、所有的人有關但讓她無法理解的事。似乎她抓住了黑暗大海中一條閃亮的繩子,從無底的過去中把它一把把拉上來,可仍舊沒有個頭,沒有尾,她不得不一個勁地拉,從意識深處把這根閃光的繩子拉上來直到她疲憊、痛苦、甚至崩潰,可還是沒個完。 哦,把他喚醒吧!她很不安地動著身子。什麼時候才能叫醒他送他走呢?什麼時候才能打擾他?想著想著,她又沒完沒了地胡思亂想起來。 可時間緊了,她得叫醒他了。夜空中的鐘敲響了四時,這讓她松了口氣。謝天謝地。黑夜即將過去了。一到五點他就必須走,那時她就解放了。就可以在自己的地方自由自在起來。她現在就象一把刀,在磨刀石上磨著一樣無法入睡。他有點象魔鬼一樣跟她並排躺著。 最後的一個鐘點最長,最終它終於過去了。她的心頓覺如獲重釋,是的,教堂的鐘終於緩慢、有力地在無盡的黑夜之後擊響了。她等待著,傾聽每一聲顫動的鐘聲「三——四——五!」敲完了,她如獲重釋。 她支起身,溫柔地斜靠著他,吻了他。叫醒他真讓她難過。她又吻了他。可他沒有被驚醒。親愛的,他睡得那麼沉!叫醒他該有多麼可惜呀!她又讓他多躺了一會兒。可他一定得走,非走不可。 戈珍異常溫柔地雙手捧起他的臉,吻他的眼睛。他睜開了雙眼,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她的心滯住了。她怕看他黑暗中睜開的雙眼,於是她低下頭吻著他喃言道: 「你得走了,我的愛。」 可她嚇壞了。 他雙手摟住她。她的心一沉。 「可你得走,親愛的。天亮了。」 「幾點了?」他問。 他這男人的聲音真奇怪。她顫抖了。她感到一股難以忍受的壓力。 「五點多了。」她說。 但他把她摟得更緊了。她的心痛苦地哀嗚著。她堅定地抽出身來。 「你真地走吧。」她說。 「待一會兒。」他說。 她靜躺著,偎著他,但毫不讓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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