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戀愛中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八八


  「那你只好用玻璃杯喝了,因為我們這兒只有兩隻瓷杯子。」溫妮弗萊德說。

  「對我來說一樣,」他說著搬了把椅子來到姑娘們中間。她們是多麼幸福啊,在這個高雅的環境中,她們多舒服啊!他一天來忙於葬禮,一來到這兒,就把那個世界全忘光了。一時間他感到這兒有一種魔力。

  他們的器皿都很精巧,兩隻鍍金的猩紅色杯子,樣子奇特而可愛。一隻繪著猩紅圓圈圖案的黑罐,樣式古怪的咖啡具似乎燃燒著看不見的火。傑拉德像是陷入了不祥的氣氛中。

  大家都落了座,戈珍細心地為大家倒上咖啡。

  「要牛奶嗎?」她平靜地問,可握著黑罐的手很緊張。她總是這樣,儘管十分緊張,卻能控制自己。

  「不,不要。」他說。

  她非常謙卑地為他擺好咖啡杯子,而她自己則用那只難看的平底酒杯。她似乎很想伺候伺候他。

  「幹嗎不讓我用酒杯,你用它可太難看了。」他說。他倒真想用這個酒杯,看著她好好伺候茶點。戈珍默默不語,她很願意象下人一樣伺候他。

  「你倒很隨便。」他說。

  「是的。可一有客人我們就不自在了,」溫妮弗萊德說。

  「是嗎?那麼說,我是個入侵者了?」

  他馬上覺出自己莊重的服裝有些不合時宜,他這身打扮讓人把他當外人。

  戈珍一聲不響。她不覺得自己受到了他的吸引非得跟他說話不可。此時此刻,沉默是最好的辦法,要麼輕描淡寫說兩句話也可以。最好是不談嚴肅的事。他們興高采烈、輕輕鬆松地聊著天,直到下面傳來下人往外牽馬的喊聲。只聽他叫著「往後——往後!」把馬套上馬車,準備送戈珍回家。這時,戈珍穿上衣服,同傑拉德握握手,不再看他的眼睛,轉身走了。

  葬禮搞得人心情很不好。葬禮完後,大家喝茶時女兒們一個勁兒說:「他是我們的好父親,是世界上最好的父親。」要麼就說:「很難找到象父親這樣的好人。」

  傑拉德默默地聽她們說這說那。人們慣於這樣,只要這世界還存在,他就相信習俗,覺得這很自然。可溫妮弗萊德仇恨一切,躲到畫室中去大喊大叫,還希望戈珍也一同來。

  萬幸的是,大家都走了。克裡奇家的人從不在家呆太久。到吃晚飯時,只有傑拉德孤零零一人了。連溫妮弗萊德都讓姐姐勞拉帶到倫敦小住去了。

  可一當傑拉德真的孤身一人時,他對此又無法忍受。一天又一天,他總感到自己是縛在深淵口上的人,不管他怎麼掙扎,他都無法上到堅實的土地上來,無法落腳。他懸到空中掙扎著,時時想到的都是深淵,不管是朋友、陌生人,工作還是娛樂,這一切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無底的深淵,他的心就陷在其中。他無法逃走,沒有可以抓住的地方。他不得不在深淵口掙扎,肉體似乎懸在一連串的鏈環中。

  一開始他保持著沉默,希望絕境成為過去,希望回到生命的世界中,不再如此苦行。可這絕境並未過去,危機漸漸向他襲來。

  第三個夜晚到來時,他心中充滿了恐怖。他無法再忍受一個晚上了。如果等到另一個晚上到來,他就會懸在虛無深淵上的鏈環中。他無法忍受這個。無法忍受。他害怕極了,他不再相信自己的力量了。如果掉進這無底洞中,他是無法再站起來的。如果他摔倒,他就會永遠爬不起來。他必須後退尋求支持。他不再相信自己單人的力量了。

  晚飯後,他感到十分空虛,無聊已極,於是穿上靴子和大衣到漆黑的夜色中去散步。

  夜茫茫,霧濛濛。他跌跌撞撞地在林子中摸索前行,朝磨房走去。伯金不在那兒。這倒好,不在才好呢。他爬上山來,在荒山坡上跌跌撞撞地走著,在黑暗中迷失了路。真煩人。他要去哪兒呢?這沒關係。他胡亂闖來闖去,直到摸到了一條路。隨後他又在另一片林子中穿行著。他的頭腦中漆黑一團,木呆呆地走著。沒有感覺,他蹣跚著走入林間空地,找不到出路,沿著籬笆摸索前行直到出現了一個出口。

  他終於來到了大路上。剛才他一直在黑暗的迷宮中盲目摸索,現在他一定要找到一個方向。可他甚至不知道他身在何方。他非辯清方向不可。只是這麼走啊走的,什麼問題也解決不了。他得找到方向才行。

  他佇立在路上,黑暗包圍著他,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他的心在黑暗中疾跳,怦怦作響。他就這樣一站好半天。

  隨後他聽到了腳步聲,接著看到一個光點在搖晃。他馬上迎了上去。原來是個礦工。

  「您能告訴我這條路通往什麼地方嗎?」他問。

  「這條路嗎?哦,通往瓦特莫。」

  「瓦特莫?謝謝,這就對了。我以為我走錯了。晚安。」

  「晚安。」礦工的嗓音很渾厚。

  傑拉德猜著他的位置。至少到了瓦特莫他就知道了。他很高興來到了大路上,昏昏然向前走著。

  那就是瓦特莫村嗎?是的,那是「國王頭」酒店,那是大廳的門。他幾乎是跑下徒坡的。他繞過凹地,穿過小學校,來到了威利·格林教堂。教堂的墓地!他停住了腳步。

  隨後他翻身過牆,在墳墓中穿行。甚至在這樣漆黑的夜晚,他仍能夠看清腳下的一簇簇白色花兒。這就是墓地。他彎下腰去,發現花朵是濕冷濕冷的。空氣中散發著菊花和晚香玉的冷香。他觸摸了一下泥土,趕忙縮回了手,這泥土太冷、太粘了。他抽搐著站到了一邊。

  在黑夜籠罩下的陰冷墓地中,他是一個核心。可這裡什麼都不是他的。沒有,他沒什麼理由呆在這兒。他感到他的心被這又冷又濕的泥巴玷污了。夠了,在這兒呆夠了。

  然後去哪兒呢?回家?決不!回家沒有用,一點用都沒有。不行。到別處去!可去哪兒呢?

  一個危險的決定形成了。戈珍,她肯定平平安安地呆在家中。他可以去找她,對,去找她。找不到她他今夜就不回家,即使付出生命也要找到她。他要孤注一擲了。

  想到此,他立刻穿過田野徑直向貝多弗走去。天太黑了,誰也看不見他。他的腳上沾滿的泥水,又冷又沉。可他堅持向前走,似乎是奔向自己的命運。他的意識中出現了一道道鴻溝。他意識到自己是在溫索比村,可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的。然後,他夢一般地來到了貝多弗的街上,街上的路燈亮著。

  這裡有人們的說話聲,一扇門「咣當」一聲關上了,黑夜中傳來男人們的談話聲。「尼爾森老爺」酒店剛剛打烊,那些酒客們正在散去。最好向他們當中的人打聽一下戈珍住哪兒,因為他現在還弄不清東南西北。

  「您能告訴我索莫塞特街在哪兒嗎?」他問一個蹣跚行走的人。

  「你問什麼地兒?」那醉醺醺的礦工問。

  「索莫塞特街。」

  「索莫塞特街!我聽說過有這麼個地方,可我怎麼也說不上是在哪兒。你要找誰呀?」

  「布朗溫先生——威廉·布朗溫。」

  「威廉·布朗溫?」

  「他在威利·格林小學教書,他的女兒們也在那兒教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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