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戀愛中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八七


  他揣度著,很芒然。她感到他在顫抖,於是她情不自禁地偎近了他。這下他無法控制自己了。她把他置於她的手指控制之下。這些手指激起的無盡、無盡的欲望令他別無選擇,這欲望太強烈了。

  但是她瞭解他了,這就夠了。在這一刻,她被他體內那流動著的閃電——看不見的閃電擊中,她的靈魂都被這閃電毀滅了。她瞭解他了。這種感知是一種死亡,她得從中獲得再生才行。他身上還有多少更多的東西需要她去瞭解呢?啊,太多了,太多了,她那雙敏感、聰穎的手觸摸著他活生生、放著電光的軀體,取得了巨大的豐收。啊,她的手竟是饑渴、貪婪地要瞭解他。不過,就目前而言,就她的靈魂所能夠承受的重負而言,她滿足了,感到很滿足。太多了,她那纖巧的方寸太快地得到了滿足,就要破碎了。夠了,一時間她滿足了。今後還將會有更多的日子,她的雙手象鳥兒覓食一樣在他富有雕塑感的神秘軀體上徜徉,直至她感到滿足為止。

  他甚至樂意讓她檢查、責難和抑制。渴望別人總比控制別人要好,人們害怕結局卻又渴望結局。

  他們兩人向城裡走去,向星星點點閃耀著的燈光走去,一直下到谷地中黑漆漆的公路上。他們最終來到了大門口。

  「別再送了,」她說。

  「你不希望我送了?」他問,心裡松了一口氣。他不想同她一起在街上亮相。

  「是的,晚安。」她說完伸出手。他握住她的手,然後吻了她那可怕而有力的指尖。

  「晚安,」他說,「明兒見。」

  他們分手了。他回家了,渾身充滿了力量和對生命的渴望。

  可第二天她卻沒有來,她送來一張紙條說她患了感冒無法出門。這真折磨人!但他仍很有耐心地寫了一封短信,說他見不到她心裡十分不安。

  這第二天,他呆在家中沒出去——到辦公室去似乎是徒勞的。他的父親活不過這個星期去了。於是他就茫然地呆在家中。

  傑拉德坐在父親屋裡靠窗的椅子中。屋外是一幅沉鬱的冬景。他父親躺在床上,一臉的死灰色。護士默默地出來進去,她的白衣服整潔而高雅,甚至很漂亮。屋裡彌漫著科隆香水的芬芳。護士走出屋去,傑拉德和死亡留在一起,眼睛盯著沉鬱的冬景。

  「丹利那兒水還很多嗎?」父親微弱地問他,口氣中顯露出幾分抱怨。他問的是威利湖向礦井漏水的地方。

  「還很多,我們會把湖水抽幹的。」傑拉德說。

  「是嗎?」說完那微弱的聲音消逝了。屋裡又是一片沉寂。臉色灰白的病人閉上了雙目,那樣子比死更有甚之。傑拉德轉開目光,他感到自己的心乾枯了,如果這種情況再繼續下去,他的心會朽爛的。

  突然他聽到了一個奇怪的聲音。轉過身看去,發現父親大睜著雙眼,渾身抽搐著、瘋狂地滾動著、掙扎著。傑拉德站起身,恐懼地呆若木雞。

  「啊——啊——啊!」父親的嗓子中發出可怕的咕噥聲,恐怖的目光發瘋般地投向傑拉德尋求幫助,然後他吐出一灘黑血和食物,塗了一臉。緊張的身體放鬆了,頭耷拉到一邊的枕頭上。

  傑拉德呆立著,心中一片恐怖。他想動一動,可又動不了。他的四肢支無法動彈。他的頭隆隆作響。

  護士悄悄地走進來。她先看看傑拉德,然後向床上看去。

  「啊!」她輕聲叫了一聲,急步向床邊奔去。「啊——啊!」她彎下腰去,驚恐地叫了起來。隨後她清醒過來,轉過身去找毛巾和海綿。她仔細地擦著死人的臉,嗚咽著:「可憐的克裡奇先生——可憐的克裡奇先生!啊,可憐啊!」

  「他死了?」傑拉德尖聲問道。

  「是的,他去世了。」護士抬頭看著他輕聲嗚咽道。這個年輕漂亮的護士渾身打著顫。傑拉德咧了咧嘴,然後走出了房間。

  他要去通知母親。在樓梯拐角處,他遇上了弟弟巴塞爾。

  「他死了,巴塞爾,」他說,他無法壓低嗓門,無法掩飾潛意識中的恐懼。

  「什麼?」巴塞爾叫道,臉變白了。

  傑拉德點點頭,然後向母親屋裡走去。

  母親身穿紫色睡袍坐著,慢慢地做著針線,一針又一針地縫著。她抬起眼睛,藍色無畏的目光盯著傑拉德。

  「父親去了。」他說。

  「他死了?誰說的?」

  「哦,媽媽,你看看他就知道了。」

  她把針線放下,緩緩地站起身。

  「你要去看他嗎?」他問。

  「對。」她說。

  孩子們已經圍在床邊失聲痛哭著。

  「啊,媽媽!」女兒們發瘋般地大哭著。

  母親不理她們,徑直朝床邊走去。死人安息了,似乎沉睡著,睡得那麼安祥,象個童男子在沉睡。他身子還是溫的。

  她沉鬱地看了他一會兒。

  「唉,」她終於說話了,似乎是在向著空中看不見的人痛苦地說著。「你死了。」她沉默地佇立著,低頭看著他。「很美,」她說,「很美,似乎生活從未觸到你,從來沒有。上帝讓我用另一種眼光看你。我希望,當我死去時,我會顯得年少。很美,很美。」她低吟著,「你可以看出他年輕時候的樣子,剛剛長小鬍子的時候。漂亮的人,漂亮,」隨之她的聲音裡露出了哭腔,她哭了:「你們死的時候,誰也不會是這樣的!再也別這樣。」這是發自未知世界的命令。聽到她這句話,孩子們情不自禁地靠攏了。她緋紅了臉,看上去既可怕又陌生。「如果你們願意,就責怪我吧,他象個孩子躺在那兒,象剛長鬍子時一樣,為了他的死,你們責怪我吧。可你們誰也不懂。」她沉默著,內心十分緊張。然後她又低聲、緊張地說:「如果我知道我生的孩子會象那樣死去,我就會在他們小時候掐死他們,是的——」

  「不,媽媽,」傑拉德在她身後聲音宏亮地說,「我們不一樣,我們不責怪你。」

  她轉過身,凝視著他的眼。然後她絕望地舉起手,做出一個怪手式。

  「祈禱吧!」她厲聲道,「向上帝祈禱,為你們自己祈禱,因為你的父母無法幫助你們。」

  「噢,媽媽!」女兒們發瘋似地叫著。

  但她早已轉身走開了,孩子們也隨之作鳥獸散。

  戈珍聽說克裡奇先生去世了,她感到深深的自責。她離開了傑拉德,是為了防止傑拉德認為她太容易上勾。現在,傑拉德正處在困境中,可她還這麼冷漠。

  第二天,她同往常一樣去找溫妮弗萊德。溫妮很高興見到她,乘機躲到畫室中來。這姑娘害怕得哭了起來,然後躲開了,生怕再發生什麼不測似的。她和戈珍象往常一樣在孤獨的畫室中恢復了工作,這似乎是件令人開心的事,離開了空虛痛苦的家,這兒是個純粹自由的世界。戈珍一直在這兒呆到晚上。晚飯送到畫室中來,她和溫妮可以自由自在地用餐,同家中任何人都沒關係。

  晚飯後,傑拉德來了。高高的畫室中人影綽綽,散發著咖啡的清香。戈珍和溫妮弗萊德的小桌子靠在遠處的火爐旁,桌上的燈光很弱。她們有一個小小的世界,兩個姑娘被可愛的陰影包圍著,頭上是房梁和椽子,下面是凳子和各式各樣的工具。

  「你們這兒很舒服啊。」傑拉德走上來說。

  屋裡有個低低的磚砌壁爐,爐火熊熊。地上鋪著一塊土耳其地毯,小橡木桌上擺著油燈,鋪著藍白花布的桌布。桌上擺著甜點心,戈珍正用一把樣式古怪的銅壺煮咖啡,溫妮弗萊德正用一隻平底鍋熱著牛奶。

  「喝過咖啡了嗎?」戈珍問。

  「喝過了,不過我願意同你們一起再喝些。」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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