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戀愛中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八六


  然後是沉默。

  「你要走嗎?」他說,「等一會兒,我去備馬。」

  「不,」戈珍說,「我想走回去。」

  他許諾過要陪她一起沿著長長的、孤獨的道路走回去,她希望他這樣做。

  「坐車回去也一樣嘛。」他說。

  「還是走回去的好。」她加重語氣說。

  「是嗎?!那我跟你一起走。你知道你的東西在哪兒嗎?我去穿上我的靴子。」

  他戴上帽子,在晚禮服上罩上大衣,然後他們就走入黑夜中。

  「點支煙,」他在雨廊上的角落裡停下來點煙。「你也來一支。」

  就這樣他們吸著煙上路了,路兩旁是修剪的整整齊齊的樹籬笆和草坪。

  他想用胳膊摟住她的腰。如果他能摟住她的腰,邊走邊把她擁向自己,他就可以使自己平衡。現在他感到自己象一座天平,天平的一邊正向無底的深淵沉下去。他必須保持某種平衡才行。平衡的希望就在於此。

  他看也不看她,只想著自己,伸手溫柔地摟住她的腰並把她拉攏向自己。她幾乎要昏過去,感到被他佔有了。可他的手臂太強壯了,她在他強大的擁力下退縮了出來。她感到自己死了一回,然後他在黑暗中邊走邊重又把她攏過去。他攬著對方,兩個人走著,感到完美的平衡。於是他突然感到自己自由了,完美了,強壯而有英雄氣概。

  他抬手把香煙從嘴中拔出甩掉,只見黑暗的樹籬中亮起一個火星。他現在可以自由地攬住她保持平衡了。

  「這就好了。」他得意地說。

  他話語中透出的得意之情對她來說就象一劑甜甜的毒藥。她此時對他竟是如此重要!於是她吸吮著這毒藥。

  「你更幸福了嗎?」她熱切地問。

  「幸福多了,」他仍舊很得意地說,「我有點頭暈。」

  她依偎著他。他感到她渾身柔軟,溫暖,她就是他豐沃、可愛的存在實體。她走起路來渾身的熱量和動作都傳導給了他。

  「如果我能幫助你的話,我將感到十分高興。」她說。

  「是的,」他說,「如果你不能,任何別人都無法做到這一點。」

  「那倒是,」她心裡說,感到出奇的高興。

  他們走著,他似乎愈來愈把她攬近自己,直到她貼在他身上隨著他走。他是那麼強壯,能承受巨大的壓力,你無法擺脫他。她被他裹挾著在野風呼嘯的黑暗山坡上走著,那肉體與肉體的交融美妙至極。遠處,貝多弗閃著微黃的燈光,萬家燈火在那面山坡上鋪出一條燈的光帶。但他和她則在與世隔絕的黑暗中行走著。

  「你對我關心得太過分了!」她幾乎有點惱火地說,「你瞧,我不知道,我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過分!」他痛苦、激動地叫了起來。「我也不知道,我一切都是為了你。」他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這是真的。他竭盡全力愛護她,他為她想到了一切,她就是他的一切。

  「可我不相信,」她低沉著嗓音驚奇、顫抖著說。她渾身因著疑慮和激動而顫抖著。她要聽的就是這話,只是這樣的話。現在,她聽到了,聽到了他宏亮的聲音道出了這句真話,可她卻不相信它。她無法相信——她不相信。可她終究相信了,感到勝利了,感到激動。

  「為什麼?」他說,「你為什麼不相信呢?這是真的。此時此刻,這是真的。」他和她一起站在風中。「天上的、地上的我都不在乎,除了你,我什麼都不關心。我關心的不是我的存在,這一切都是你的。我就是失去我的靈魂一百次也不能沒有你。我無法忍受孤獨。我的頭會炸開的。這是真的。」他果斷地把她攏近了。

  「不,」她喃言著,有點怕。但她希望他這樣。她為什麼要喪失勇氣呢?

  他們又上路了。他們是那麼陌生,可又挨得那麼近,真不可思議。他們這是在發瘋。他們走下山來,來到了礦區鐵路拱橋下。戈珍熟悉這拱橋,方石砌成的橋壁一面長滿了鮮苔,牆壁上往下淌著水。而另一面則是乾燥的,她站在橋下,聽著火車隆隆駛過。她知道,在這座黑暗、孤零零的橋下,一到下雨天年輕的礦工和他們的心上人就聚在一起。所以她也想同自己的心上人一起站在橋下,在黑暗中讓他吻自己。走近拱橋時,她的步子變慢了。

  於是,他們佇立在橋下,他把她抱起,讓她伏在自己胸前。他的身體緊張地顫抖著,他摟緊她,她粉碎了,粉碎在他的胸脯上,難以將息,很驚恐。啊,真太美妙了,就在這橋下,礦工們都這樣擁緊他們的情人,把她們擁在自己胸前。而現在,他的礦主人卻把她摟緊了!而他的擁抱會比他們的擁抱強烈、可怕得多,他的愛更專注、更高尚!她感到她會在他那顫動著的、超人的手臂和軀體下昏過去、死過去。隨後他的顫動變緩慢了、緩緩起伏著。他鬆開她,背靠牆壁站著,又把她攬過去。

  她幾乎喪失了意識。礦工們也一定是這樣背靠牆壁站著,摟著他們的情人吻著,就象現在這樣。啊,他們的吻會比這位礦主有力的吻更美、更有力嗎?甚至他修剪得短短的硬胡茬,那些礦工們不會有這些。

  那些礦工的情人們會象她一樣頭向後仰著,從橋下遙望遠處黑暗的山上那一條黃色的光帶,看著模糊的樹影,或看著另一個方向礦山貯木場上的房屋。

  他的手臂緊緊攬著她,似乎要把她摟入自己的身體中去,她的溫暖,她的溫柔,她可愛的身體,他都貪婪地渴望著,沉醉在肉體與肉體的融通中。他舉起她,似乎要象倒一杯酒一樣把她潑向自己。

  「這比什麼都值。」他說,他的聲音富有奇特的穿透力。

  她鬆弛了,似乎要溶化,要流向他,似乎她是一股無盡的熱流,象一副麻醉劑注入了他的血管。她的雙臂摟住他的脖子,他托起她,她全身鬆弛、向他流瀉著,而他就象一隻結實的杯子,收取她的生命之酒。她就這樣偎著他,束手無策,懸在空中,在他的一個吻下融化、融化,溶進他的四肢和骨骼,似乎他是滿載著她火熱生命的鐵流。

  她似乎昏了過去,她的意識漸漸遠去了,她全身都溶化了、流淌著,她被他擁著睡在他懷中就象閃電睡在純潔、柔軟的石頭中。她就這樣在他懷中睡了過去,於是他得到了完善。

  當她睜開眼睛看到遠方的燈光時,她感到十分奇怪,怎麼,這世界仍舊存在,她正站在橋下偎在他懷中。傑拉德,他是誰?對她來說,他是個美妙的冒險物,一個令她渴望的未知世界。

  她抬頭向他看去,黑暗中他那張男性的臉廓輪分明。他身上似乎散發出微弱的白色光芒,似乎他來自一個看不見的世界。她向上伸出手臂,就象夏娃把手伸向智慧樹上的蘋果,吻了他,儘管她怕他,仍舊用自己纖細探索的手指撫摸著他的臉,她的手在他臉上摩挲著。他是那麼完美,又是那麼陌生——啊,太可怕了!意識到這一點,她的心不寒而慄,這張男人的臉,就是一隻閃光的禁果。她吻了他,手指從他臉上、眼睛上、鼻孔上和眉毛上摸到他的脖頸上,她要瞭解他,用撫摸來得到他。他是那樣強壯、那樣輪廓分明,他那分明的輪廓撫摸起來令人十分愜意,簡直不可思議。他是個讓你說不清的敵人,可是他渾身卻燃燒著不可思議的白色光焰。她要撫摸他、撫摸他、撫摸他,直到她的雙手擁有了他。直到她迫使他被她瞭解,啊,如果她能夠瞭解他,這種知識將會是多麼寶貴,她會感到滿足,什麼也無法奪去她的滿足。他太讓人捉摸不透,在常人的世界中他是個冒險的傢伙。

  「你太漂亮了。」她喃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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