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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第二十四章 死亡與愛情

  托瑪斯·克裡奇正緩慢地向死亡走去,慢得可怕。在人們看來,生命之線扯得如此之纖細卻仍然不斷,這真是不可能的。病人臥床不起,極度虛弱,靠嗎啡和酒維持生命,他只是緩慢地呷著酒。他只是半清醒著,一絲意識把死亡的黑暗與生活的光明聯繫著。但是他的意志沒有破碎,他是完整的人。只是他需要絕對的安寧。

  除了護士,任何人來了都讓他難以忍受。傑拉德每天早晨都到房裡來看看,希望他的父親已經與世長辭。可他每次都看到那張臉仍舊微微閃光,蠟黃的額頭上仍舊覆蓋著令人敬畏的黑髮,黑黑的眼睛似乎只有一點點視力,裡面是不成形的漆黑一團。

  每次那黑色無形的眼睛轉向他時,傑拉德就感到自己的五臟六腑中燃起反抗的火花,似乎燃遍全身,似乎搗毀了他的頭腦,令他發瘋。

  每天一早,兒子筆直地站在那裡,渾身充滿生機,金髮碧眼熠熠閃光。他這副樣子實在令父親氣惱,他無法忍受傑拉德那神秘莫測的藍色目光。但這只有一小會兒。他們只稍稍對視一下就把目光轉開了去。

  傑拉德在好長時間裡都保持著鎮靜,泰然自若。但最終,他怕了。他害怕自己會垮掉,他要等待結果。一種變態心理使得他眼睜睜地看著父親被拖到生死線上。可現在,那可怕的恐怖感每日都敲擊著兒子的五臟六腑,燃燒著他。他整日心神不寧,似乎達摩克裡斯的劍正懸在他的脖子上。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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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希臘傳說,國王命廷臣達摩克裡斯坐在一根頭髮懸掛的劍下,以示君王多危。這個成語意為「臨頭的危險」。

  他無處可逃,他和父親緊緊相聯,他必須看著他死去。但父親的意志永遠不會鬆懈,不會向死亡屈服。當生命之線被折斷以後這意志才會折斷。如果在肉體死亡後它不再堅持下去的話。同樣,兒子的意志也永遠不會屈服。他頑強地佇立著,他與這死亡無關。

  這真是一種酷刑折磨。他能夠眼巴巴地看著父親毫不屈服、在萬能的死亡面前毫不讓步地慢慢消逝嗎?象印第安人經受刑罰的折磨一樣,傑拉德甘願毫不退縮地體味這種緩慢的死亡。他甚至感到勝利了。他甚至有點希望這樣死,加速這種死亡。似乎他自己在安排這種死亡,甚至當他恐懼地退縮時也是這樣。他仍舊要對付這種死亡,他會通過死而取得勝利。

  可經受著這種折磨時,傑拉德也失去了對外界日常生活的控制。那曾經對他來說很重要的東西現在變得一錢不值了。工作和快樂扔到了腦後。他現在幹起工作來很呆板。這些都是外在的事情,他真正的事情是心靈裡與死亡的殊死搏鬥。他的意志應該獲勝。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他都不會低下頭承認誰是他的主宰。死亡中沒有主宰。

  這場鬥爭在繼續著,以前的他毀滅了,他的周圍生活是一個空殼,生活象大海一樣嗆哮著,他也加入了這外在的咆哮,可這空殼內部卻是死亡那黑暗可怕的空間,他知道他必須獲得增援,否則他就會垮掉在這巨大的黑暗空間中,這空間就在他心中。他的意志支撐著他外在的生活、外在的思想和外在的生命,這些都沒有破碎、沒有改變。可壓力太大了。他要找到什麼東西維持良好的平衡。什麼東西必須同他一起進入他靈魂中空蕩蕩的死亡空間,填充它,以抵銷外界的壓力。一天又一天,他感到自己愈來愈象充滿黑暗的汽泡,周圍是他意識的彩虹,外部世界和生活就在這意識的彩虹上咆哮。

  在這種極端狀態下,他本能地尋求起戈珍來。他現在甩掉了一切,只想同戈珍建立起關係來。他常隨她到畫室來,靠近她同她交談。他在畫室裡東站一會西站一會兒,毫無目標地揀起工具、雕塑用的泥巴和她刻的小人兒——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看著這些東西,但無法理解。戈珍感覺得出他追隨著她,象一種命運在纏著她。她躲開了他,可他卻一點點地接近她。

  「請聽我說,」一天晚上他不假思考,猶豫地對她說,「今天晚上留下一起吃晚飯好嗎?我希望你能留下。」

  她有點吃驚。他那說話的口氣倒像是一個男人同另一個男人說話。

  「家裡人會等我的。」她說。

  「哦,他們不會在意的,」他說,「如果你能留下,我會十分高興的。」

  她沉默了好久,終於同意了。

  「要我告訴托瑪斯嗎?」他問。

  「吃完飯我必須馬上走。」她說。

  這是一個寒冷的夜晚。客廳裡沒有生火,他們就坐在書房裡,他幾乎沉默不語,顯得心不在焉,溫妮弗萊德很少說話。可當傑拉德站起身沖她微笑時,他顯得愉快、與常人一樣。隨後他又顯得茫然若失,這副樣子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

  她對他很著迷。他看上去那麼專心致志,那種奇特茫然的沉默讓她無法理解,她動心了,揣摩著他,心裡十分尊敬他。

  但他很和藹。在飯桌上他總把最好吃的送到她面前。知道她會喜歡與勃艮第不同的一種名酒,他就專門取來了這種微甜葡萄酒。她感到自己此時最受人尊重、人家需要她。

  在書房中喝咖啡時,傳來一聲輕微的敲門聲。他一怔,叫道:「請進。」他的聲音很大,讓戈珍感到不安。身穿白衣的護士象個影子一樣進來了,在門道裡徘徊著。她很漂亮,可奇怪的是,她很靦腆、毫無自信心。

  「克裡奇先生,醫生要跟你說話。」她聲音低沉、小心翼翼地說。

  「醫生!」他驚起道,「他在哪兒?」

  「在飯廳裡。」

  「告訴他,說我就來。」

  說完他喝完自己的咖啡隨著影子一樣消失的護士走了。

  「那位護士叫什麼?」戈珍問。

  「英格麗斯小姐,我最喜歡她了。」溫妮弗萊德說。

  不一會兒,傑拉德就回來了,他心事重重,那緊張、茫然的表情看上去象一個微醉的人。他沒有說醫生叫他去幹什麼,只是倒剪著手站在壁爐前,一副神魂顛倒的樣子。他並不是真地在想什麼,他只是心裡有放不下的懸念,頭腦裡有斬不斷的一團亂麻。

  「我必須去見媽媽,」溫妮弗萊德說,「在爸爸睡覺前去看看爸爸。」

  說完她向戈珍和傑拉德道了再見。

  戈珍也站起身來告別。

  「你不必走,非要走嗎?」傑拉德迅速看了一眼鐘錶說,「還早呢。你走時我送你,順便散散步。坐,別急著走。」

  戈珍又坐下了,象他一樣心不在焉。傑拉德的意志控制了她,她感到自己幾乎被他迷住了。他是個陌生人,是個未知物。他那麼神魂顛倒地站在那兒一言不發,他在想什麼,他有何感覺?她感到他讓她動彈不得,他讓她邁不開腳步。她很自卑地看著他。

  「醫生告訴你什麼新情況了嗎?」她溫柔、無微不至地關切道。這問話震動了他纖敏的心扉。他揚一揚眉毛,顯出無關緊要的樣子。

  「沒有,沒什麼新情況,」他漫不經心地回答。「他說,脈搏很弱,週期性間歇,不過那沒多大關係。」

  他低頭看著她。她的眼睛黑黑的,目光溫柔,令他心猿意馬起來。

  「不,」她終於喃言道,「對這些事我一點都不懂。」

  「不懂正好,」他說。「聽我說,抽支煙嗎?——來吧!」他說話間摸出一包煙,並為她打著火兒。然後他站在她面前。

  「我們家人都沒象父親這樣生過病,」他說。他似乎思考了一下,然後又低頭看著她,那雙奇特的會說話的藍眼睛讓她感到恐怖。然後他又說:「你知道,這東西是你預料不到的。等發生了以後你才意識到它一直存在著,總是這樣。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指的是這不可救藥的疾病,這種緩慢的死亡。」

  他的腳不安地在大理石的爐前地面上蹭著,嘴裡叼著煙,眼睛朝上看著天花板。

  「我知道。」戈珍喃言道:「這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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