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戀愛中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七八


  她們都沉默了。厄秀拉深感厭煩、絕望。「這不是真的,」她對自己說,也是在向自己的敵人默默挑戰。「這不是真的。是你,你想要一個身體健壯、氣勢淩人的男人,不是我。是你,你想要一個無愁無感的男人,不是我。你並不瞭解盧伯特,真地不瞭解,別看你同他一起共事那麼久。你並沒有把女人的愛給予他,你給予他的只是一種理想的愛,就因為這個他才離開了你。你不知道,你只知道僵死的東西,任何女廚子都會對他有所瞭解,可你卻不瞭解他。你認為你的知識是什麼?不過是一些說明不了任何事物的僵死的理解。你太虛假了,太不真實了,你能知道什麼?你談什麼愛不愛的有什麼用?你是個虛偽的女精靈!當你什麼都不相信時你能懂得什麼?你並不相信你自己,不相信你女人的自我,那麼,你那傲慢、淺薄的聰明又有什麼用?!」

  兩個女人在沉默中敵視地面面相覷。赫麥妮感到受了傷害,卻原來她的好意和她的饋贈只換來了這個女人庸俗的敵意。厄秀拉無法理解這些,永遠也不會理解,她不過是一般的愛妒忌、毫無理性的女人,有著女人強烈的情感,女人的誘惑力和女性的理解力,但就是沒有理性。赫麥妮早就看透了,對一個沒理性的人呼喚理性是沒用的,對無知的人最好是不予理睬。盧伯特現在反過來追求這個女性十足、健康而自私的女人了,這是他一時的舉動,誰也沒辦法阻止他。這是一種愚蠢的進退與擺動,最終他會無法承受,會被粉碎並死去的。誰也救不了他。這種在獸欲與精神之間毫無目標的劇烈搖擺會把他撕裂,最終他會毫無意義地從生活中消失掉。這對他一點好處都沒有。他也是個沒有統一性的人,在生活的最高層次上,他也是個沒有理智的人,他談不上有男子氣,不能決定一個女人的命運。

  直到伯金回來,她們一直坐在這兒。伯金立時感到了這裡的敵對氣氛,這是一種強烈、不可調和的敵對感。他咬咬嘴唇裝作若無其事地說:

  「哈囉,赫麥妮,你回來了?感覺如何?」

  「哦,好多了。你好嗎?你臉色不太好。」

  「哦!我相信戈珍和溫妮·克裡奇會來喝茶的。她們說過要來的。我們將開個茶會。厄秀拉,你坐哪班車來的?」

  他這種試圖討好兩個女人的樣子很讓人討厭。兩個女人都看著他,赫麥妮既恨他又可憐他,厄秀拉則很不耐煩。他很緊張。很明顯他今天精神不錯,嘴裡聊些家常話。厄秀拉對他這種聊閒話的樣子既吃驚又生氣。他談起基督教來甚是在行。她對這種話題表現麻木,不予回答。這些在她原來是如此虛偽渺小。直到這時戈珍仍未出現。

  「我將去佛羅倫薩過冬天。」赫麥妮終於說。

  「是嗎?」他說,「那兒太冷了。」

  「是的,不過我將同帕拉斯特拉在一起。我會過得很舒服的。」

  「你怎麼想起去佛羅倫薩的?」

  「我也不知道,」赫麥妮緩緩地說。然後她目光沉重地盯著他道:「巴奈斯將開設美學課,奧蘭狄斯將發表一系列有關意大利民族政策的演說——」

  「都是廢話。」他說。

  「不,我不這樣看。」赫麥妮說。

  「那你喜歡哪一個?」

  「我都喜歡。巴奈斯是一個開拓者。我又對意大利感興趣,對意大利即將興起的民族意識感興趣。」

  「我希望興起民族意識以外的東西,」伯金說,「這不過意味著一種商業——工業意識罷了。我討厭意大利,討厭意大利式的誇誇其談。我認為巴奈斯還不成熟。」

  赫麥妮懷著敵意沉默了一會兒。可不管怎麼說,她再一次讓伯金回到了她的世界中!她的影響是多麼微妙,她似乎頃刻間就將他的注意力引向了自己這方面。他是她的獵物。

  「不,你錯了,」她說。然後她又象受到神諭啟示的女巫一樣抬起頭瘋狂地說:「桑德羅寫信告訴我,他受到了極其熱情的款待,所有的年輕人,男孩女孩都有。」她用意大利語說。

  他厭惡地聽著她的狂言,說:

  「不管怎麼說,我仍不喜歡它。他們的民族主義就是工業主義,對這種工業主義以及他們那淺薄的忌妒心我討厭透了。」

  「我覺得你錯了,你錯了。」赫麥妮說。「我似乎覺得那純粹是自然衝動,很美,現代意大利的激情,那是一種激情,對意大利來說——」

  「你很瞭解意大利嗎?」厄秀拉問赫麥妮。赫麥妮討厭別人如此插話,但她還是和氣地回答:

  「是的,很瞭解。我小時候同母親一起在那兒住了好幾年。

  我母親就死在佛羅倫薩。」

  「哦,是這樣。」

  人們不說話了,這沉默令厄秀拉和伯金十分痛苦。赫麥妮倒顯得平靜、心不在焉。伯金臉色蒼白,眼睛紅紅的象在發高燒,他太勞累了。這種緊張的氣氛真叫厄秀拉難受!她覺得自己的頭讓鐵條箍緊了。

  伯金撳鈴叫人送茶。他們不能再等戈珍了。門一開,進來一隻貓。

  「米西奧!米西奧!」赫麥妮故意壓低嗓門兒叫著。小貓看看她,然後緩緩地邁著優雅的步子向她身邊走來。

  「過來,到這邊來。」赫麥妮疼愛地說,似乎她總是長者,是母親,口氣總是帶優越感。「來向姨媽問早安。你還記得我,是嗎,我的小東西。真的記得我?」她說著緩緩撫摸著它的頭。

  「它懂意大利話嗎?」厄秀拉問,她一點也不懂意大利話。

  「懂,」赫麥妮說,「它的母親是意大利貓,我們在佛羅倫薩時盧伯特生日那天它出生於我的字紙簍裡,成了他的生日禮物。」

  茶來了,伯金為每個人斟了一杯。奇怪的是,他和赫麥妮之間的親密關係是那麼不容侵犯,令厄秀拉覺得自己象個局外人。那茶杯和上面古老的鍍銀是赫麥妮和伯金之間的紐帶,它似乎屬￿一個他們共同生活過的世界,那兒對厄秀拉來說是陌生的。在他們那古老文化的環境中,厄秀拉猶如一個暴發戶一樣。她的習俗與他們的不同,他們的標準跟她的也不一樣。但他們的習俗與標準已得到確認,他們得到了歲月的認可,因此而體面。他和她——伯金和赫麥妮共同屬￿同一舊的傳統,屬￿同一種枯萎的文化。而厄秀拉則是個闖入他們之間的入侵者,她總有這種感覺。

  赫麥妮往淺盤裡倒了一點奶油。她在伯金屋裡毫不費力地顯示出自己的權力,這既令厄秀拉發瘋又令她洩氣。赫麥妮的動作中表現出一種必然,似乎她必須這樣不可。赫麥妮托起小貓的頭,把奶油送到它嘴邊。只見幼貓兩隻爪子扒住桌沿,低下優雅的頭去吮奶油。

  「我相信它懂意大利語。」赫麥妮說,「你沒忘了你的母語吧?」

  赫麥妮蒼白細長的手托起貓頭阻止它吸吮。貓完全在她的掌握之中。她總是這樣顯示自己的力量,特別是顯示自己控制男性的力量。只見這只雄性小貓忍耐著眨眨眼睛,露出雄性的厭煩表情,舌頭舐了舐鬍鬚。這副樣子令赫麥妮「卟哧」笑出聲來。

  「這是個好孩子,這孩子多傲慢!」

  她如此平靜、奇特地沖貓做出一個逗樂兒的姿態。她很有一種靜態美,從某種意義上說她是個社交藝術家。

  那貓拒絕看她,毫不在意地躲開她的手指,又去吃奶油。只見它鼻子湊近奶油,但又絲毫不沾一點,嘴巴巴嗒巴嗒地吃著。

  「教它在桌子上吃東西,這很不好。」伯金說。

  「那倒是。」赫麥妮贊同說。

  然後她看著貓,又恢復了她那種嘲弄味的幽默語調:

  「他們盡教你幹壞事,幹壞事。」

  她用手指尖緩緩托起小貓雪白的脖子,小貓極有耐性地四下張望著,但又躲閃著不看任何東西,繼而縮回脖子,用爪子洗臉。赫麥妮從嗓子眼兒裡擠出一聲滿意的笑。

  「俊小夥子——」

  小貓再次走上前來,漂亮的前爪搭在盤沿上。赫麥妮忙輕輕地挪開盤子。這種刻意細膩的動作令厄秀拉覺得象戈珍。

  「不,你不能把你的小爪子放到小盤子裡,爸爸不喜歡。

  公貓先生,野極了!」

  她的手指頭仍然摸著小貓軟軟的爪子,她的聲音也具有某種魔力與霸道腔。

  厄秀拉覺得很失意。她想一走了之,可似乎這樣做又不好。赫麥妮是永久站得住腳根的,而她厄秀拉卻是短暫的,甚至站都沒站住。

  「我這就走。」她突然說。

  伯金幾乎有點害怕地看著她——他太怕她生氣了。「不必這樣急吧?」他忙說。

  「是的,」她說,「我這就走。」說完她轉身沖著赫麥妮伸出手來不等對方說什麼就道了一聲「再見。」

  「再見——」赫麥妮仍握著她的手。「一定要現在走嗎?」

  「是的,我想我該走了。」厄秀拉沉下臉,不再看赫麥妮的眼睛。

  「你想你要——」

  厄秀拉抽出自己的手,轉身沖伯金調侃般地道一聲「再見」,然後刻不容緩地打開門。

  出了門她就氣鼓鼓地沿著馬路跑了起來。真奇怪,赫麥妮激起了她心中的無名火。厄秀拉知道她向另一個女人讓步了,她知道自己顯得缺少教養、粗俗、過分。可她不在乎。她只顧在路上奔跑,否則她就會回去當著伯金和赫麥妮的面諷刺他們,因為是他們惹惱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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