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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第二十二章 女人之間

  他們進了城後傑拉德就去火車站了。戈珍和溫妮弗萊德同伯金一起去喝茶。伯金在等厄秀拉來,可下午第一個到的卻是赫麥妮。伯金剛出去,於是她就進了客廳去看他的書和報紙,又去彈鋼琴。隨後厄秀拉到了。看到赫麥妮在這兒,她很不高興,又感到驚訝,她好久沒聽到赫麥妮的音訊了。

  「真想不到會見到您。」她說。

  「是啊,」赫麥妮說,「我到愛克斯去了。」

  「去療養?」

  「是的。」

  兩個女人對視著。厄秀拉很討厭赫麥妮那張細長,陰沉的臉,那似乎是一張愚蠢、不開化但又頗為自尊的馬臉。「她長著一張馬臉,」她心裡說,「還戴著馬眼罩。」赫麥妮的確象月亮,你只能看到她的一面而看不到另一面。她總是盯著一個凸現狹小的世界,但她自己卻以為那是全部的世界。在黑暗處她是不存在的。象月亮一樣,她的一半丟給了生活。她的自我都裝在她的心裡,她不懂得什麼叫自然衝動,比如魚在水中游或鼬鼠在草叢中鑽動。她總要通過知識去認識。

  厄秀拉深受赫麥妮的這種片面之苦,它令厄秀拉毫無辦法。赫麥妮常常是絞盡腦汁冥思苦索才能漸漸地獲得乾癟的知識結論。但在別的女人面前,她慣于端起自信的架子,象戴著什麼珠寶一樣用知識把自己與其他她認為僅僅是女人的人區分開來,從而顯得她高人一等。她慣於對厄秀拉這樣的女人顯得降尊紆貴,她認為她們是純情感似的女人。可憐的赫麥妮,她的自信是她的一大財富,她覺得這樣做是有道理的。她在此一定要顯得自信,因為她不知為什麼感到自己處處受排斥、感到虛弱。在思維與精神生活中,她是上帝的選民。儘管她很想與別人融洽,但她內心深處太憤世嫉俗了。她不相信自己會與人為善,那是擺樣子罷了。她不相信什麼內在的生活——這是一個騙局,不是現實。她不相信精神世界——那是一種假像。唯一讓她相信的是貪欲、肉欲和魔王——這些至少不是虛假的。她是個沒有信仰、沒有信念的牧師,她從一種過時的,淪為重複的神話教義中吸取營養,這些教義對她來說壓根兒就不神聖。可是她別無選擇。她是一棵將死的樹上的葉子。有什麼辦法呢?她只能為舊的、枯萎的真理而鬥爭,為舊的、過時的信仰而死,為被褻瀆的神話作一個神聖不可侵犯的牧師。古老他偉大真理一直是正確的。她是古老的、偉大的知識之樹上的葉子,可這棵樹現在凋零了。儘管她的內心深處不乏憤世嫉俗,但對於這古老的真理她必須抱著忠誠的態度。

  「見到您我很高興,」她聲音低得象念咒語一樣對厄秀拉說。「您跟盧伯特已經成為很好的朋友了?」

  「哦,是的,」厄秀拉說,「但他總是躲著我。」

  赫麥妮沒說話。她完全看得出厄秀拉在自吹自擂、這實在庸俗。

  「是嗎?」她緩慢、十分鎮定地問,「你覺得你們會結婚嗎?」

  這問題提得那樣平靜,簡單而毫無感情色彩,厄秀拉對這種不無惡意的挑釁有點吃驚,也有點高興。赫麥妮的話語中頗有點嘲弄。

  「哦,」厄秀拉說,「他很想結婚,可我拿不准。」

  赫麥妮緩緩地審視著厄秀拉。她發現厄秀拉又在吹牛皮。她真忌妒厄秀拉身上這種毫不經意的自信,甚至她的庸俗之處!

  「你為什麼拿不准?」她語調毫無起伏地問。她十分安詳、這種談話令她高興。「你真不愛他?」

  聽到這種不怎麼切題的話,厄秀拉的臉微微發紅。不過她又不會生她的氣,因為赫麥妮看上去是那麼平和、那麼理智而坦率。能象她這麼理智可真不簡單。

  「他說他需要的不是愛。」她回答。

  「那是什麼?」赫麥妮語調平緩地問。

  「他要我在婚姻中真正接受他。」

  赫麥妮沉默了片刻,陰鬱的目光緩緩掃視著她。

  「是嗎?」她終於毫無表情地說。然後她問:「那麼你不需要的是什麼?你不需要婚姻嗎?」

  「不——我不——並不很想。我不想像他堅持的那樣馴服。他需要我放棄自我,可我簡直無法想像我會那樣做。」

  赫麥妮又沉默了好久才說:

  「如果你不想你就不會做。」說完她又沉默了。一股奇特的欲望令赫麥妮不寒而慄。啊,如果伯金是要求她順從他,成為他的奴隸,那該多麼好!她顫抖著。

  「你看,我不能——」

  「可,說實在的,什麼——」

  她們雙方同時張口說話而又同時打住了。然後赫麥妮似乎疲憊地率先開口道:

  「他要你屈服於什麼?」

  「他說他命望我不帶感情色彩地接受他,我真不明白他這是什麼意思。他說他希望他魔鬼的一面找到伴侶——肉體上,不是人的一面。你瞧,他今天說東明天說西,總是自相矛盾。」

  「總為自己著想,總想自己的不滿之處。」赫麥妮緩緩地說。

  「對,」厄秀拉叫道,「似乎只有他一個人重要。真要不得。」

  但她馬上又說:「他堅持要我接受他身上的什麼東西——天知道是什麼。他要我把他當,當上帝看,可我似乎覺得他不想給予什麼。他並不需要真正熱烈的親昵,他不要這個,他討厭這個。他不讓我思考,真的,他不讓我感知,他討厭感情。」

  赫麥妮沉默了好久,心裡發苦。啊,如果他這樣要求她該多好。他逼著她思考,逼著她鑽進知識中去,然後又反過來憎恨她的思想和知識。

  「他要我自沉,」厄秀拉又說,「要我失去我的自我——」

  「既然如此,他幹嗎不要一個宮女?」赫麥妮軟綿綿地說。

  她的長臉上帶著嘲諷悻悻然的表情。

  「就是嘛,」厄秀拉含糊其辭地說。討厭的是,他並不需要宮女,並不需要奴隸。赫麥妮本來可以成為他的奴隸——她強烈地希望屈從于一個男人——他崇拜她、把她當成至高無上的人。他並不需要宮女。他要一個女人從他那得到點什麼,讓這女人完全放棄自我從而能得到他最後的真實,最後的肉體真實。

  如果她這樣做,他會承認她嗎?他能夠通過所有一切來承認她還是僅僅把她當成他的工具,利用她來滿足自己的私欲但又不接受她?別的男人都是這樣做的。他們只要顯示自己,但拒不接受她,把她的本來面目搞得一錢不值。這就如同赫麥妮背叛了女人自身一樣,她只相信男人的東西。她背叛了女性的自己。至於伯金,他會承認她,還是否定她?

  「是啊,」赫麥妮象剛從白日夢中醒來一樣說。「那將會是個錯誤,我覺得那將會是個錯誤——」

  「你指跟他結婚?」厄秀拉問。

  「對,」赫麥妮緩緩地說,「我認為你需要一個男士般意志堅強的男人——」說著赫麥妮伸出手狂熱地握成拳頭。「你應該有一個象古代英雄一樣的男人——你應該在他去打仗時站在他的身後觀看他的力量,傾聽他的呐喊——你需要一個肉體上強壯的男人,意志堅強的男人,而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男人——」她不說了,似乎女巫已發出了預言。然後她又囁嚅著:「你知道盧伯特不是這樣的人,他不是。他身體不強壯,他需要別人的關心,極大的關心。他自己脾性多變,缺乏自信,要想幫助他需要巨大的耐性與理解力。我覺得你沒耐心。你應該準備好,將來會受罪的。我無法告訴你要受多大的罪才能使他幸福。他的精神生活太緊張了,當然有時是很美妙的。但也會物極必反。我無法說我在他那兒都經受了些什麼。我同他在一起時間太久了,我真地瞭解他,知道他是個什麼人。可我必須對你說:我感到如果跟他結婚那會是一場災難,對你來說災難更大。」說著赫麥妮陷入了痛苦的夢境中。「他太沒有準兒,太不穩定——他會厭倦,然後會變掛。

  我無法告訴你他是如何變掛的。說不出那是多麼令人氣憤。他一時贊同喜愛的東西,不久就會對其大為光火,恨不得一毀了之。他總沒個長性,總會這樣可怕地變掛。總是這樣由壞到好,由好到壞地變來變去。沒有什麼比這更可怕,比這更——」

  「對,」厄秀拉謙卑地說,「你一定吃了不少苦頭。」

  這時赫麥妮臉上閃過一線不同尋常的光芒。她象受了什麼啟發似地握緊拳頭。

  「可是你必須自願受苦——如果你要幫助他,如果他要真誠對待一切,你就要自願為他時時刻刻受苦。」

  「可我不想時時刻刻受苦,」厄秀拉說。「我不想,我覺得那是恥辱。活得不幸福是一種恥辱。」

  赫麥妮不語,久久地看著她。

  「是嗎?」她終於說。這似乎表明她同厄秀拉之間有著漫長的距離。對赫麥妮來說,受苦是偉大的真實,不管發生什麼都是這樣。當然她也有幸福的教義。

  「是的,」她說,「一個人應該幸福。可這取決於意志。」

  「對,」赫麥妮無精打采地說。「我只是感到,急急忙忙結婚會釀成災難的。你們難道不結婚就不能在一起嗎?你們難道不能到別處去生活,不結婚嗎?我的確感到結婚對你們雙方來說都是不幸的。對你來說更為不幸。另外,我為他的健康擔憂。」

  「當然了,」厄秀拉說,「我並不在乎結不結婚,對我來說這並不十分重要,是他想要結婚的。」

  「這是他一時的主意,」赫麥妮疲憊地說,那種肯定的語氣表明:你們年輕人哪懂這個。

  一陣沉默,隨後厄秀拉結結巴巴挑戰似地問道:

  「你是否以為我僅僅是個肉體上的女人?」

  「不,不是的。」赫麥妮說,「不,真的不是!但我覺得你充滿了活力,你年輕——這是歲月甚至是經驗的問題,這幾乎是種族的問題。盧伯特來自一個古老的種族,他那個種族老了,所以他也老了,可你看上去是那麼年輕,你來自一個年輕、尚無經驗的種族。」

  「是嗎?!」厄秀拉說,「可我覺得從某種角度來說他太年輕了。」

  「是的,也許在許多方面他還很孩子氣。但無論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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