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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為了扼守生命,他必須扼守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任何一根救命草他都要抓緊。溫妮弗萊德、男僕、護士和戈珍,這些人對他這個行將就沒的人來說意義十分重大,他們就是一切。傑拉德在他父親面前變得很呆板、反感。除了溫妮弗萊德以外的其它孩子也頗有同感。當他們觀察父親時,他們從他身上看到的只有死亡。似乎他們潛意識中對父親很不滿意。他們無法認識父親那張熟悉的臉,聽到的也不是那熟悉的聲音。他們聽到的和看到的只是死亡。在父親面前,傑拉德感到難以將息。他必須逃出去。同樣,父親也不能容忍兒子的存在。一看到他,這位瀕臨死亡的人就氣不打一處來。

  畫室一準備好,溫妮弗萊德和戈珍就搬了進去。她們在那兒可以發號施令。她們現在用不著到家中去,因為她們就在畫室中吃住。家中現在可有點讓人害怕,兩個身著白衣的護士在屋裡默默地穿梭,像是死亡的預言者。父親只限于躺在床上,他的兒女們出出進進時都壓著嗓門說話。

  溫妮弗萊德常來看父親。每天早飯以後,待父親洗漱完畢坐在床上,她就進去同他在一起待上半小時。

  「你好些了嗎,爸爸?」她總是這樣問。

  而他也總是這樣回答:

  「對,我想我好點了,寶貝兒。」

  她用自己的雙手愛撫地捧著父親的手。他感到這樣十分寶貴。

  午飯時她又會跑進來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事。到晚上,窗簾垂下後屋裡氣氛很宜人,她會再來同父親多待上一會兒。戈珍晚上回家了,這時溫妮弗萊德最願同父親單獨在一起。他們父女二人海闊天空地聊著,這時他總會顯得自己身體很好,如同他當年工作時一樣。溫妮弗萊德很敏感,她有意避免談到痛苦的事,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她本能地控制自己的注意力,這樣就會感到幸福。但她的心靈深處也和其它大人一樣有同感:或許是好點了吧。

  父親在她面前裝得很象。可她一走,他就又沒入了死亡的痛苦中。好在他仍有這樣興奮的時候。但是他的體力大大減弱了,注意力無法集中起來,這時候護士不得不讓溫妮弗萊德走開以免他太疲勞。

  他從來不承認他就要死了。但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他的末日到了。但他就是不肯承認。對這一事實他恨透了。他的意志仍舊很頑固,他不甘心讓死亡戰勝自己,他認為壓根兒就沒有死亡這回事。但他時時感到自己要大喊大叫抱怨一番。他真想沖傑拉德大叫一通,嚇得他魂不附體。傑拉德本能地感覺到了這一點,所以他有意地躲避著父親。這種肮髒的死亡實在令他厭惡。一個人要死就該象羅馬人那樣迅速死去,通過死來掌握自己的命運,就象在生活中一樣。傑拉德在父親死亡的鉗制中掙扎著,如同被毒蛇纏住的拉奧孔①父子一樣:那巨蟒纏住了父親,又把兩個兒子也拽了進去與他同死。傑拉德一直在抵抗著,奇怪的是,有時在父親眼裡他竟是一座力量之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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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希臘神話:特洛伊祭師拉奧孔因警告特洛伊人勿中木馬計而觸怒天神,和兩個兒子一起被巨蟒纏死。著名的雕塑「拉奧孔」就取自這個題材。

  他最後一次要求見戈珍是他臨死之前。他一定要見到某個人,在彌留之際清醒的時候,他一定要與活生生的世界保持聯繫,否則他就得接受死亡的現實。值得慶倖的是,大多數時間中他都處於昏昏然狀態中,在冥冥中思考著自己的過去,再一次重新回到過去的生活中。但在他最後的時光中,他仍能意識到眼前的情況:死神就要降臨了。於是他呼喚著別人的幫助,不管誰來幫他都行。能夠意識到死亡,這是一種超越死亡的死亡,再也不能再生了。他決不要承認這一點。

  戈珍被他的形象嚇壞了:目光無神,但仍然顯得頑強不屈。

  「啊,」他聲音虛弱地說,「你和溫妮弗萊德怎麼樣?」

  「很好,真的。」戈珍回答。

  他們的對話就象隔著死亡的鴻溝,似乎他們的想法不過是他死亡之海上漂乎不定的稻草。

  「畫室還好用吧?」他問。

  「太好了,不能比這再好,再完美了。」戈珍說。

  說完她就等待著他說話。

  「你是否認為溫妮弗萊德具有雕塑家的氣質?」

  真奇怪,這話多麼空洞無味!

  「我相信她有。總有一天她會塑出好作品來的。」

  「那她的生活就不會荒廢了,你說呢?」

  戈珍很驚奇地輕聲感歎道:

  「當然不會!」

  「那是。」

  戈珍又等著他發話。

  「你認為生活很愉快,活著很好,是嗎?」他問著,臉上那蒼白的笑簡直令她無法忍受。

  「對,」她笑了,她可以隨意撒謊。「我相信日子會過得不錯。」

  「很對。快樂的天性是巨大的財富。」

  戈珍又笑了,但她的心卻因為厭惡而乾枯。難道一個人應該這樣死去嗎?當生命被奪走時另一個人卻微笑著跟他談話?能不能以另外的方式死去?難道一個人一定要經歷從戰勝死亡的恐懼勝利——完整的意志的勝利——到徹底消亡的歷程嗎?人必須這樣,這是唯一的出路。她太敬慕這位彌留之際的人那種自控能力了。但她仇恨死亡本身。令她高興的是,日常生活的世界還令人滿意,因此她用不著擔心別的。

  「你在這兒很好,我們不能為你做點什麼嗎?你沒發現有什麼不好的嗎?」

  「你對我太好了。」戈珍說。

  「那好,你不說只能怪你自己不好,」他說。他感到很興奮,因為他說了這麼一番話。他仍然很強壯、還活著!但是,死的煩惱又開始重新向他襲來。

  戈珍來到溫妮弗萊德這裡。法國女教師走了,戈珍在肖特蘭茲待得時間很長。溫妮的教育由另一位教師負責。但那個男教師並不住在肖特蘭茲,他是小學校的人。

  這天,戈珍準備和溫妮弗萊德、傑拉德及伯金乘車到城裡去。天下著毛毛雨,天色陰沉沉的。溫妮弗萊德和戈珍準備好等在門口。溫妮弗萊德很緘默,但戈珍沒注意她這一點。

  突然這孩子漠然地問:

  「布朗溫小姐,你認為我父親要死了嗎?」

  戈珍一驚,說:「我不知道。」

  「真不知道?」

  「誰也說不準。當然,他總會死的。」

  孩子思考了片刻又問:

  「你認為他會死?」

  這問題就象一道地理或科學題,她那麼固執,似乎強迫大人回答。這孩子真有點象惡魔一樣盯著戈珍,一副得勝的神態。

  「他會死嗎?」戈珍重複道,「是的,我想他會死的。」

  可溫妮弗萊德瞪大了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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