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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第十九章 月光

  病癒之後,伯金到法國南部住了一段時間。她沒給人寫信,誰也不知道他的情況。厄秀拉孤伶伶一人,感到萬念俱灰,似乎世界上不再有什麼希望了,一個人就如同虛無浪潮中的一塊小石頭,隨波起伏。她自己是真實的,只有她自己,就象洪水中的一塊石頭,其餘的都無意義。她很冷漠,很孤獨。

  對此她毫無辦法,只有蔑視、漠然地進行著抗爭。整個世界都沒入了灰色的無聊與虛無之中,她與什麼都沒有聯繫了。對這全部的景象她表示輕蔑。她打心靈深處蔑視、厭惡人,厭惡成年人。她只喜歡小孩和動物。她充滿激情但又不無冷漠地喜愛兒童。她真想擁抱、保護他們,賦予他們生命。可這種愛是建立在憐憫和絕望上的,對她來說只能是枷鎖和痛苦。她最愛的還是動物,動物同她一樣獨往獨來,沒有社會性。她喜歡田野中的馬和牛,它們個個兒我行我素,很有魔力。動物並不遵守那些可惡的社會原則,它不會有什麼熱情,也不會鬧出什麼悲劇來,省得讓人深惡痛絕。

  她對別人可以顯出愉快,討人喜歡的樣子,幾乎很恭順。但誰也不會上她的當。誰都可以憑直覺感到她對人類所持的嘲諷態度。她怨恨人類。「人」這個詞所表達的含義令她感到厭惡。

  她的心靈就封閉在這種蔑視與嘲弄的潛意識之中。她自以為自己有一顆愛心,心中充滿了愛。她就是這樣看待自己的。可她那副精神煥發的樣子,她神態中閃爍著的直覺活力卻否定了她對自己的看法。

  可有時她也會變得柔弱,她需要純粹的愛,只有純粹的愛。她時時自我否定,精神上扭曲了,感到很痛苦。

  那天晚上,她感到痛苦到了極點,人都木然了,於是走出家門。註定要被毀滅的人此時是必死無疑了。這種感受已達到了極限,感受到這一點她也就釋然了。如果命運要把那些註定要離開這個世界的人捲入死亡與陷落,她為什麼還要煩惱、為什麼還要進一步否定自己呢?她感到釋然,她可以到別處去尋覓一個新的同盟。

  她信步向威利·格林的磨房走去。她來到了威利湖畔,湖裡又注滿了水,不再象前一陣放水後那麼乾枯。然後她轉身向林子中走去。夜幕早已降臨,一片漆黑。可是她忘了什麼叫害怕,儘管她是個極膽小的人。這裡的叢林遠離人間,這裡似乎有一種寧靜的魔力。一個人愈是能夠尋找到不為人跡腐蝕的純粹孤獨,她的感受就愈佳。在現實中她害怕人,怕得要死。

  她發現她右邊的樹枝中有什麼東西象巨大的幽靈在盯著她,躲躲閃閃的。她渾身一驚。其實那不過是叢林中升起的明月。可這月亮似乎很神秘,露著蒼白、死一樣的笑臉。對此她無法躲避。無論白天還是黑夜,你無法躲避象這輪月亮一樣兇惡的臉,它得意洋洋地閃著光,趾高氣揚地笑著。她對這張慘白的臉怕極了,急忙朝前走。她要看一眼磨房邊的水池再回家。

  她怕院子裡的狗,因此不想從院子中穿過,轉身走上山坡從高處下來。空曠的天際懸著一輪月亮,她就暴露在月光下,心裡很難受。這裡有兔子出沒,在月光下一閃一晃。夜,水晶般清純,異常寧靜。她可以聽到遠處一隻羊兒的歎息。

  她轉身來到林木掩映著的岸上,這裡榿木樹盤根錯節連成一片。她很高興能夠躲開月亮,進入陰影中。她站在傾斜的岸上,一隻手扶著粗糙的樹幹俯視著腳下的湖水,一輪月亮就在水中浮動。可不知為什麼,她不喜歡這幅景色。它沒有給予她什麼。她在傾聽水閘裡咆哮的水聲。她希望這夜晚還能提供給她別的什麼,她需要另一種夜,不要現在這冷清的月夜。她可以感到她的心在呼叫,悲哀地呼叫。

  她看到水邊有個人影在動,那肯定是伯金。他已經回來了。她一言不發,若無其事地坐在榿木樹根上,籠罩在陰影中,傾聽著水閘放水的聲音在夜空中迴響。水中小鳥在黑暗中若穩若現,蘆葦蕩也一片漆黑,只有少許葦子在月光下閃著微光。一條魚偷偷躍出水面,拖出一道光線。寒夜中湖水的閃光刺破了黑暗,令她反感。她企望這夜空漆黑一片,沒有聲音,也沒有動靜。伯金在月光下的身影又小又黑,他頭髮上沾著一星兒月光,慢慢向她走近。他已經走得很近了,但她仍舊不在乎。他不知道她在這兒。如果他要做什麼事,他並不希望別人看到他做,他覺得自己做得很保密。可這又有什麼關係?他這點小小的隱私又有什麼重要的?他的所做所為怎麼會重要呢?我們都是人,怎麼會有什麼秘密呢?當一切都明明白白、人人都知道時,何處會有秘密?

  他邊走邊漫不經心地撫摸著花朵,語無倫次地喃喃自語著。

  「你不能走,」他說,「沒有出路。你只能依靠自己。」

  說著他把一朵枯乾了的花朵扔進水中。

  「這是一部應答對唱——他們對你說謊,你歌唱回答他們。不需要有什麼真理,只要沒有謊言,就不需有什麼真理。

  這樣的話,一個人就不用維護什麼了。」

  他佇立著,看看水面,又往水面上扔下幾朵花兒。

  「自然女神,去她的吧!這可咒的女神!難道有人妒忌她嗎?還有別的什麼——?」

  厄秀拉真想高聲、歇斯底里地大笑,她覺得他那淒涼的口吻實在可笑。

  他站在那兒凝視著水面。然後他彎下腰去拾起一塊石頭,用力把石頭扔向水池中。厄秀拉看到明亮的月亮跳動著、蕩漾著,月亮在眼中變形了,它就象烏賊魚一樣似乎伸出手臂來要放火,象珊瑚蟲一樣在她眼前顫動。

  他站在水塘邊凝視著水面,又彎下身去在地上摸索著。一陣響聲過後,水面上亮起一道水光,月亮在水面上炸散開去,飛濺起雪白、可怕的火一樣的光芒。這火一樣的光芒象白色的鳥兒迅速飛掠過水面,喧囂著,與黑色的浪頭撞擊著。遠處浪頂的光芒飛逝了,似乎喧鬧著衝擊堤岸尋找出路,然後壓過來沉重的黑浪,直沖水面的中心湧來。就在這中心,那生動、白亮白亮的月亮在震顫,但沒有被毀滅。這閃著白光的軀體在蠕動、在掙扎,但沒有破碎。它似乎盲目地極力縮緊全身。它的光芒愈來愈強烈,再一次顯示出自己的力量,表明它是不可侵犯的。月亮再一次聚起強烈的光線,凱旋般地在水面上飄蕩著。

  伯金佇立著凝視水面,直到水面平靜下來,月亮也安寧下來。他滿足了,又開始尋找石塊。厄秀拉可以感到他那股看不見的固執勁。不一會兒,水面上又炸開了一片光線,令她目眩。然後他又投去另一塊石頭。月亮拖著白光跳到半空中。光芒四射,水面中心變得一片黑暗。不再有月亮,水面上成了光線與陰影的戰場,短兵相接。黑暗而沉重的陰影一次又一次地襲擊著月亮的所在地,淹沒了月亮。斷斷續續的破碎月光上上下下彈跳著,找不到出路,散落在水面上,就象一陣風吹散了的玫瑰花瓣。

  可這些光線仍然閃爍著聚回到中間去,盲目地尋找著路。一切重又平靜下來,伯金和厄秀拉仍凝視著水面。浪頭拍擊著岸邊,發出「嘩嘩」的聲響。他看著月光暗暗地聚了起來,看到那玫瑰花的中心強有力、盲目地交織著,召回那細碎的光點,令它們跳動著聚合起來。

  可他不滿足,發瘋似地抓起石塊,一塊又一塊地把石頭向水中找去,直投向那一輪閃著白光的月亮,直到月影消失,只聽得空蕩蕩的響聲,只見水浪湧起,沒了月亮,黑暗中只有幾片破裂的光在閃爍,毫無目的,毫無意義,一片混亂,就象一幅黑白萬花筒景色被任意震顫。空曠的夜晚在晃蕩,在撞擊,發出聲響,夾雜著水閘那邊有節奏的刺耳水聲。遠處的什麼地方,散亂的光芒與陰影交錯,小島的垂柳陰影中也掩映著星星點點的光。伯金傾聽著這一片水聲,滿足了。

  厄秀拉感到極為驚詫,一時間茫然了。她感到自己倒在地上,象潑出去的一盆水一樣。她精疲力竭,陰鬱地呆坐著。即便在這種情況下,她仍然感覺得出黑暗中光影在零亂騷動著,舞動著漸漸聚在一起。它們重新聚成一個中心,再一次獲得生命。漸漸地,零亂的光影又聚合在一起,喘息著,跳動者,似乎驚慌地向後退了幾步,然後又頑強地向著目標前行,每前進之前先裝作後退。它們閃爍著漸漸聚了起來,光束神秘地擴大了,更明亮了,一道又一道聚起來,直到聚成一朵變形的玫瑰花。形狀不整齊的月亮又在水面上顫抖起來,它試圖停止震顫,戰勝自身的畸形與騷動,獲得自身的完整,獲得寧馨。

  伯金呆滯地徘徊在水邊。厄秀拉真怕他再次往水中扔石塊。她從自己坐的地方滑下去,對他說:

  「別往水中扔石頭了,好嗎?」

  「你來多久了?」

  「一直在這兒。不要再扔石頭了,好嗎?」

  「我想看看我是否可以把月亮趕出水面。」

  「這太可怕了,真的。你為什麼憎恨月亮?它沒有傷害你呀,對嗎?」

  「是憎恨嗎?」

  他們沉默了好一會兒。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今天。」

  「為什麼連封信都沒有?」

  「沒什麼可說的。」

  「為什麼沒什麼可說的?」

  「我不知道。怎麼現在沒有雛菊了?」

  「是沒有。」

  又是一陣沉默。厄秀拉看看水中的月亮,它又聚合起來,微微顫抖著。

  「獨處一隅對你有好處嗎?」她問。

  「或許是吧。當然我懂得並不多。不過我好多了。你最近有什麼作為?」

  「沒有。看著英格蘭,我就知道我跟它沒關係了。」

  「為什麼是英格蘭呢?」他驚詫地問。

  「我不知道,反正有這種感覺。」

  「這是民族的問題。法蘭西更糟。」

  「是啊,我知道。我覺得我跟這一切都沒關係了。」

  說著他們走下坡坐在陰影中的樹根上。沉寂中,他又想起她那雙美麗的眼睛,有時那雙眼象泉水一樣明亮,充滿了希望。於是他緩緩地、不無吃力地對她說:

  「你身上閃爍著金子樣的光,我希望你能把它給予我。」聽他的話,他似乎對這個問題想了好久了。

  她一驚,似乎要跳開去。但她仍然感到愉快。

  「什麼光?」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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