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戀愛中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六〇


  「我找到了一個替換他的人,爸爸。他不工作了反倒會更幸福的,請相信我好了。你不覺得給他的撫養金夠多的嗎?」

  「他要的不是這錢,可憐的人。他深感自己是被淘汰的。

  他在礦上幹了二十多年了呀。」

  「我不需要他這種工作法兒。他並不理解我。」

  父親歎了口氣,他不想再聽下去了。他相信,如果還要繼續採煤,就要徹底檢修一下礦井。可是如果封閉礦井,從長遠的觀點看對誰都沒好處,情況只能更糟。因此他對他忠誠的老部下的呼喚沒有答覆,他只會反復說:「傑拉德說」。

  父親就這樣慢慢地從人們眼中消失了。對他來說生活的整個架子已經破碎了。按照他的處事哲學他這樣做是對的,他的處事哲學是某種偉大的教義。可這些教義似乎變得過時了,要被世上的什麼來取代了。他對此無法理解。他只能心懷自己的哲學隱退、沉默起來。那無法繼續照亮世界的美麗蠟燭仍會在他的靈魂中閃亮,在他寂靜的蟄居生活中閃光。

  傑拉德急迫地在企業中推行改革了,從機關工作開始著手。為了打通變革的路子,有必要壓縮開支。

  「送給寡婦的煤怎麼處理的?」他問。

  「每季度我們都給礦上的寡婦送一車煤。」

  「那她們必須付錢。這煤礦可不象人們想像的那樣是救濟院。」

  寡婦,這種陳腐的人道主義色彩用語讓他一想起來就厭惡,幾乎令人反感。她們幹嗎不象印度的婦女一樣陪死去的丈夫一起在柴堆上自焚?不管怎麼說吧,她們必須付煤錢。

  他在各方面都壓縮開支,有些方面甚至是鮮為人注意的小節:礦工們要付運煤的車費;要付工具的磨損費;要付礦燈的保養費等。這些各式各樣的費用加在一起每週可達一先令呢。這點小錢礦工們倒不是捨不得出,但他們感到很惱火。

  對於企業來說,這樣下來每週可以省上百英鎊。

  傑拉德漸漸掌握了一切,然後開始了他的重大改革。每個部門都配備了有經驗的工程師。一座巨大的發電廠建了起來,既可供地下的照明和運輸,又可提供電力。每座礦井都有了電。從美國進口的新機器礦工們從前見都沒見過,他們管那巨大的挖掘機叫「大鐵人」,很不尋常的機器。井下的工作方式也徹底改觀了,工頭制廢除了。一切都按照最準確、精細的科學方法運行,受過教育,有專長的人掌握了一切,礦工們被淪為單純的機器和工具。他們不得不幹得更艱苦,比以前苦多了,礦井裡的活兒很可怕,那種機器般的勞作真是慘不忍睹。

  但是他們都認命了。他們的生活中沒了歡樂,隨著人愈來愈被機器化,希望破滅了。可是他們對新的情況認可了,甚至進一步感到滿足。起初他們仇恨傑拉德·克裡奇,他們發誓要採取措施,要殺了他。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對一切都認命了,也知足了。傑拉德是他們的高級牧師,他代表了他們真正的信仰。他的父親已經被人忘記了。現在有了新的世界,新的秩序——它嚴格,可怕,非人,但其破壞性是令人滿意的。礦工們極樂意歸屬於這偉大絕妙的機器,儘管這機器正在毀滅他們。他們需要的正是這個。這是人所生產出的最高級、最絕妙、最超人的東西,它超越感覺和理智,真有些象上帝,能夠歸屬於這偉大的超人體系,工人們極感興奮。他們的心死了,可他們的靈魂卻得到了滿足。他們需要的就是這個,否則傑拉德就永遠做不成要做的事。他比他們先行了一步,給予了他們所需要的東西——參與了讓生命屈從于數學原理的活動。這是他們需要的一種自由。這是無秩序的第一階段——破壞的第一步,是用機器原理取代原先的有機體的第一步,它要毀滅有機的目的,有機的統一體,讓任何有機因素都服從於偉大的機械目標。這是純粹的有機體的解體,是純粹的機械組合,這是無秩序的第一步也是其最良好的狀況。

  傑拉德對此感到滿意。他明知礦工們都恨他,可他卻早就不恨他們了。晚上他們潮水般地從他身邊走過,他們沉重的靴子疲憊地踢踢蹋蹋敲打著便道,他們的肩膀有點傾斜,他們不理睬他,不跟他打招呼,只是象毫無感情色彩的黑灰色潮流從他身邊湧過。對他來說,他們只是工具,一點都不重要;對他們來說,他只是個高超的控制機,除此之外再沒什麼重要的。他們作為礦工存在著,而他則作為礦主存在著。他尊重他們的地位。可作為人,作為有人格的人,他們不過是偶然、微不足道的小小現象。他們也默認了這一點,傑拉德也承認了這一點。

  他成功了,他使企業更新了面貌,變得異常單純。煤產量超過了以往任何時候的紀錄,他的絕妙、精細的制度實行得很完美。他手下有一批真正聰明的工程師,礦業和電業方面的都有,雇這些人的開支並不很大。一位受到高等教育的人不過比一位礦工多掙一點點工資。他的那批經理都是稀有人才,但他們的工資並不比當年父親手下那批由礦工提拔上來的老笨蛋們高。他那位主要經理每年年薪一千二百英鎊,可他至少為企業節約了五千英鎊。這個體制現在太完備了,傑拉德幾乎沒用了。

  這體制太完善了,不免有時令傑拉德產生一種奇怪的擔心,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他一連幾年都沉迷地忙東忙西,他的作為似乎是無可挑剔的,他幾乎象一位神仙了。

  他現在是勝利了——終於勝利了。有時,當夜深人靜,只有他一個人獨處一隅時,他無所事事,會突然感到恐懼,不知自己怎麼了。於是他走到鏡子前,久久地凝視自己的臉和眼睛,想從中尋求答案。他害怕了,感到了致命的恐懼,可他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看看自己的面孔,它仍是那樣周正,臉色是健康的,依然如故,可總有那麼點不真實,這是一幅面具。他不敢碰它,生怕一碰會碰出真相。他的眼睛仍舊那麼藍,目光仍舊那麼銳利、堅定。可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生怕它們是虛偽的藍色泡沫,說飛就飛,只留下一片虛無。他可以看到眼中的黑暗,似乎那眼眶中只有黑色的泡沫。他怕,怕有那麼一天他會垮掉,只會在黑暗中毫無意義地絮語。

  可他的意志還起作用,他還可以離開鏡子去讀書,去思考。他喜歡讀一些有關原始人的書和人類學的書,也喜歡思辨哲學方面的書。他的頭腦很活躍,可是它很象黑暗中漂浮著的泡沫兒,任何時候都會破碎,把他一人留在混亂之中。他決不要死,他知道。他會活下去,可是生活將不會有什麼意義,神聖的理智會離他而去。他害怕了,變得漠然、衰敗了。他連反抗恐懼的力氣都沒有。他似乎覺得他的感情中心枯竭了。他仍舊很平靜,精打細算,身體也很健康,很灑脫地苦心經營著企業,即便當他微微恐懼地感到他神秘而理性正在危機中崩潰時,他仍然不改初衷。

  可這是一場嚴峻的考驗。他知道沒有調和的餘地。他很快會尋找某個方向去自我解脫。只有伯金可以消除他的恐懼,伯金以他奇特多變的性情打消了他的自負,伯金是忠誠的典範。可是傑拉德總要躲著伯金,就象躲避教堂的禮拜儀式一樣,從那裡逃到外面真實世界的生活和工作中去,在那兒,一切照常,依然如故,說什麼都沒有用。他無法阻止自己繼續估量世上的工作和物質生活,這項工作變得愈來愈困難了,對他來說是沉重的負擔,他感到自己本身似乎空空如也而身外的一切又頗具壓迫感。

  他在女人身上尋到了最滿意的解脫。自從在某位絕望中的女士身上初試身手以後,他在這方面一直做得很從容,事過境遷也就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可惡的是,如今很難讓人對女人保持長久的興趣。他對她們壓根兒沒興趣了。一個米納蒂就夠了,不過她可是個特殊情況。即便如此她也無足輕重。不,在那種意義上來說,女人對他沒什麼用了。他感到,要想激起他的肉欲,他的精神一定要受到強烈刺激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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