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戀愛中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
五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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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實在讓他傷心透了。他需要一種幻想,可這種幻想破滅了。工人們倒不是與他作對,他們是同工頭們作對。這是一場戰爭,他不由自主地卷了進去,他是站在錯誤的一方的。成群的礦工們每天都來見他,他們受到了一種新宗教的衝動。他們被一種觀念激勵著:「世上人人平等,」他們要把這個觀念變成物質現實。歸根到底,難道這不是基督的教旨嗎?如果不行動,光有觀念算什麼?「所有的人一律在精神上平等,大家都是上帝的兒子。這種地位的不平等何在?」這是在一種宗教信義的推動下得出的結論。對此,托瑪斯·克裡奇無言以對。他憑著自己的誠實之心承認,社會地位的不平等是錯誤的,可他又不能放棄他的物資——那正是不平等的內容。人們非要為自己的權益鬥爭不可。世界上僅存的宗教激情的衝動,激勵著他們為平等而鬥爭。 沸騰的人群在行動,人們臉上露出似乎參加神聖戰鬥的表情,同時臉上掛著一種貪欲。一旦人們開始為財產的平等而鬥爭,如何分得清哪是為平等而戰的激情、哪是貪欲的激情?可人們眼中的上帝是機器。人人都要求在那生產能力強大的機器面前享有平等的權力。人人都是這個上帝頭腦的平等部分。可托瑪斯·克裡奇覺得這個道理終歸有那麼點虛假。當機器是上帝的時候,當生產或勞動成為人們的崇拜物時,最機械的頭腦也是最純潔和最高尚的,代表著上帝的旨意,其餘的都在不同程度上是他的附屬品。 騷動出現了,沃特莫礦井口起火了。這是最遠的一口礦井,離林子很近。騷動引來了軍人。在那個毀滅性的一天中,從肖特蘭茲的窗口可以看到不遠處天空中的火花,平日裡用來運送礦工到沃特莫去的火車現在滿載著一車車穿著紅色軍裝的軍人在峽谷中疾行。隨後傳來槍聲,後來聽說人群被驅散了,一個人被打死,火被撲滅了。 傑拉德那時還是個小孩子,鬧事的那天他激動極了,他渴望著跟那些當兵的一起去槍殺礦工們。可家裡不讓他出門,門口把守著持槍的哨兵。傑拉德興奮地靠近這些當兵的。一群群的礦工在胡同口走來走去,喊著,嘲笑著: 「警察都開槍了,讓我們看看你們放槍吧。」說著他們還在牆上和籬笆上寫上罵人的話。 托瑪斯·克裡奇一直在傷心,已經施捨出去幾百英鎊了。到處都擺著食品供人們白吃,食品都過剩了。無論誰只要張口要,就可以得到麵包,每條麵包只要花三個半便士。每天都免費供應茶點,礦區的孩子們從未如此這般地吃大戶呢。星期五下午,又給學校送去整筐整筐的果子麵包和大罐大罐的牛奶,孩子們得到了他們想要的東西,由於麵包和牛奶吃得太多,他們都吃膩了。 騷亂結束了,礦工們又上班了,但情況再也不同於以前了。形勢起了新的變化,人們的頭腦裡有了新的觀念。甚至在機器內部也要講平等,任何一個部件都不應是其它部分的附屬品:全部都應該平等。這種平等觀念中注入了人們啟望混亂的本能。神秘的平等是個抽象的概念,並沒有佔有或行動的企圖——這些屬過程。在行動與過程中,一個人或一個部分必須是另一部分的附屬品,這是存在的一種條件。可人們心中產生了騷亂的欲望,機械的平等觀念成為分裂的武器,人的騷亂意志通過這種武器得到實現。 鬧罷工的時候傑拉德還是個小孩子呢,可是他渴望成為大人去同礦工們鬥爭。父親則進退兩難、不知所措。他想做一名純粹的基督教徒,同所有的人都平等,他甚至想把自己的所有財產全分給窮人們。可是他要辦大工業,為此他必須保住自己的財產從而保持自己的權威,對此他心裡很明白。他知道保住財富同傾其所有給窮人同樣是神聖的,當然後者更神聖,因為他要這樣行動,除此之外他沒有別的理想。可現在他不得不放棄這個理想,這真讓他感到懊悔,懊悔死了。他本想做一個仁慈、自我犧牲、樂善好施的父親,可礦工們卻因為他一年掙一千英鎊而憤憤不平,沖他大喊大叫,他們是騙不了的。 當傑拉德長大以後,他改變了態度。他毫不理睬什麼平等。他認為全部基督教關於愛和自我犧牲的觀念早已成了一頂舊帽子。他認為社會地位和權威是世上公道的事,對此表現出虛假的態度是沒用的。這是公道的事,道理很簡單:它們有用,是必要的。地位和權威並不是一切,它們不過是機器的一部分而已。他本人偶然成了控制別人的中心部分,而大多數人則不同程度地受控制。這些不過是偶然現象罷了。當然他也感到興奮,因為軸心可以帶動上百隻輪子,就象整個宇宙圍繞著太陽旋轉一樣。如果說月亮、地球、土星、木星和金星都有權成為宇宙的中心,那純屬愚蠢。這種結論完全出自對於混亂的渴望。 不用想,傑拉德就得出了結論。他把民主——平等的問題斥之為愚蠢的問題,對他來說重要的是社會生產這架機器。讓機器工作得更完美吧,生產足夠的產品,給每個人分得合理的一份——多少根據他作用的大小與重要性的大小而定,每個人只關心自己的樂趣與趣味,與他人無關。 傑拉德就是這樣賦予大工業以秩序。以他的經歷和閱歷,他得出結論認為生活的根本秘密在於和諧。他自己弄不清這和諧為何物,但他喜愛這個字眼兒,他感到他得出了自己的結論。然後他開始將自己的哲學付諸於實踐,給既定的世界強加上秩序,將神秘的「和諧」變為實際的「組織」。 他立即看透了自己的企業,意識到了他應該做什麼。他要與物質世界鬥爭,與土地和煤礦鬥。他唯一的想法就是讓地下無生命的物質屬從於他的意志。為了與物質世界鬥爭,就得把完美的工具加以組織,這是一種微妙而和諧的組織,它代表著人獨特的意志,它無情地重複著特定的運動,無可阻擋、無情地去實現某種目的。傑拉德要建立的這種組織原則激起他心中似乎宗教般的狂熱。他要在他自己的意志和他要降服的物質世界之間建立起某種完美的、不變的、神一般的媒介。他的意志和與之相抵抗的物質是兩個極端。他要在這兩個極端之間建立起什麼來表達他的意志,那是權力的化身,某種偉大而完美的機器,一種制度,某種純粹秩序的運動,純粹的機械重複,重複而無窮,因此既是永久的也是無窮的。他在純粹的機器原則和一種純粹複雜而又無限的重複運動中發現了他的永恆與無窮,它就象一隻旋轉著的輪子,但這是一種生產性的旋轉,因為旋轉著的宇宙可以稱之為生產性的旋轉,一種生產性的重複,通過永恆走向無窮。這就是上帝的運動,是生產性的重複與無窮。而傑拉德則是機器的上帝,人整個的生產意志就是上帝的頭腦。 他現在有了自己畢生的工作了,這就是在世界上推行一種完美的制度從而讓人的意志順利地得到實現,永遠不受挫折。他要從煤礦工作著手實行他的計劃。計劃中包括這幾項內容:與人的意志對抗的地下物質;然後是馴服它的工具,包括人和金屬;最終是人純粹的意志即他的頭腦。複雜紛呈的工具需要高超的協調,人、動物、金屬及動力工具,將各種小小的整體調動起來構成一個巨大完整的大整體。在這種情況下得到了完美的結局,最高的意志得到了滿足,人類的意志得到了完美的實現。難道人類不是神秘地通過對比才與無生命的物質有所區別嗎?難道人類歷史不是一個征服另一個的歷史嗎? 礦工們是不可與傑拉德同日而語的。當他們仍苦苦尋求著人的神聖平等時,傑拉德早就超越了這個問題,他基本上承認了他們的申訴,然後進一步從人類整體的角度去實現人的意志。他認為唯一能夠完美地實現人類意志的途徑就是建立起完整的、非人的機器,在這一點上他認為自己是更高層次地代表了礦工們的意願。他從根本上代表了他們,他們自己反倒落後了,他們不過是為物質上的平等爭吵不休罷了。可是傑拉德卻早已把這種欲望變成了另一種新的、更偉大的欲望——渴望完美的人與物質之間的中介——機器,將上帝的頭腦變成純粹的機器。 傑拉德一上任,死的感覺就開始在舊的制度中震顫。他一生中都受著憤怒、毀滅性的魔鬼的折磨,這魔鬼有時把他折磨得發瘋。他這種情緒象病毒一樣在企業中流行,並且時常殘酷地暴發出來。他對任何細節都檢查,其做法可怕而沒有人味兒。他不給人以任何隱私,沒有他不推翻的舊情。白髮蒼蒼的老經理們,老職員們,步履蹣跚的退休工人們,他把這些人當成廢物看待,全打發了他們。在他看來,整個企業就象一個住滿沒有工作能力的雇員的醫院。對這些人他一點感情也沒有。他安排了他認為必要的撫養金,然後尋找一些能幹的人來代替老職工,讓這些老職工退休了事。 「我收到了一封發自萊瑟林頓的求告信,」他父親半嗔怪半懇求地說,「你不認為應該讓這位可憐的老夥計多工作些時候嗎?我總覺得他幹得不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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