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戀愛中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五八


  她這孩子脾氣怪誕,敏感,易怒。她繼承了父親的黑髮和沉靜的舉止,可顯得比父親要超然許多。她真象暗中被仙女偷換後留下的小傻孩兒,似乎沒什麼感情。她常常象個最歡樂最天真的孩子一樣說笑玩耍,她只對少數幾個人或事最有熱情——她的父親,特別是她的小動物。可一但她聽說她最喜愛的小貓裡奧被汽車輾死了,她會把頭一歪,皺皺眉頭有點厭惡地說:「是嗎?」然後就再也不在乎了。她最不喜歡那些給她帶來壞消息企圖讓她感到傷心的僕人。她希望自己不知道這些事,似乎這成了她做事的動機。她回避母親和家中的大多數成員。她愛她爹爹,因為爹爹希望她永遠幸福,因為他似乎又變年輕了,在她面前顯得很灑脫。她喜歡傑拉德,因為他很有自製力。她喜歡那些把她的生活變得快活的人。她富有天生的批判能力,既是一個純粹的無政府主義者,又是一個純粹的貴族。無論是誰,只要她發現他們與她平等,她就易於接受人家,而對於次一等的人她則理都不理,無論是兄弟姐妹、富貴的來賓、普通人或僕人都一樣對待。她很有個性,她就是她,不受任何人影響。似乎她做事沒什麼目的,與別人沒什麼聯繫,獨立地存在著。

  父親在一陣幻覺中感到他全部的命運都建立在為溫妮弗萊德獲得幸福的保證上。她永遠也不會受苦,因為她沒有與外界形成活生生的關係;她頭一天失去了最珍貴的東西,第二天又會象沒事人一樣,似乎她故意淡忘了以前的事;她有著極其自由的意志,是個無政府主義者和虛無主義者;她就象個毫無心肝的小鳥任性地飛翔,一時高興,就忘了任何責任;她輕率地由著性子行事,把同別人之間嚴肅的關係不當一會事地甩掉,真真是個虛無主義者。正因為她沒有過苦惱,父親臨終前念念不忘地牽掛著的人才是她。

  當克裡奇先生聽說戈珍·布朗溫可能會來家裡教溫妮弗萊德繪畫和造型藝術,他似乎覺得孩子有救了。他相信溫妮弗萊德有天分,他也見過戈珍,覺得這個人很不一般。他可以把溫妮托咐給她,她是最合適的人了。她就是孩子的引路人,是孩子積極的力量,他不能讓孩子沒有方向、沒人保護。如果他能把她嫁接到某一棵會說話的樹上以後再死,他也算盡了自己的責任了。現在就可以這樣做。他將毫不猶豫地去求戈珍。

  就在父親緩緩離開生活的時候,傑拉德感到自己愈來愈暴露給外界了。不管怎麼說,對他來說,父親代表著活生生的世界。當父親活著時,傑拉德是不用對這個世界負責的。可現在父親漸漸要離去了,傑拉德發現自己在生活的波濤面前束手無策,不知所措,就象叛亂後失去船長的大副,只看到一片可怕的混亂狀態。他沒有繼承現成的秩序和生活觀念。人類全部的生活觀念似乎都隨父親死去了,那似乎把一切都集中起來的力量似乎也隨著父親塌陷了,可怕地粉碎了。傑拉德似乎被棄在一隻即將下沉的船上,他駕駛著一艘四分五裂的船。

  他知道他一生中都在生活的邊緣掙扎著要打破它。現在,他懷著孩子一樣的恐懼心情發現自己要毀滅自己了。上個月,在死亡的影響下,在伯金的話和戈珍穿透性的存在影響下,他失去了全部一成不變的信心。有時他會非常仇恨伯金和戈珍。他真想回歸到枯燥的保守主義上去,回到最愚蠢的傳統的人們中間去。他想皈依最拘謹的托利派。可這種欲望並沒有讓他投入行動。

  在孩提時代,他渴望某種原始粗獷的東西。荷馬時代對他來說是很理想的,那時,一個人可以當上英雄組成的軍隊首領,或象奧德修斯那樣浪跡天涯。他非常仇恨他的生活環境,太仇恨了,以致於他從未認真看一看貝多弗和礦穀。他的眼睛根本不看肖特蘭茲右邊這條黧黑的礦區,而是看著威利湖彼岸的鄉村和森林。不錯,在肖特蘭茲總能聽到礦區的喧囂聲,可傑拉德從小就沒注意聽過,他不去理睬在工業的大海中洶湧起伏的黑色煤浪。他所置身的這個世界真是一片荒原,人們就在這荒原上打獵、游泳、騎馬。他同一切權威作著鬥爭。生活就是要求得野性的自由。

  後來他被送進學堂學習,那日子真可怕死了。他拒絕去牛津上學,而是選擇了去德國上大學。他分別在波恩、伯林和法蘭克福逗留過一些時候。在德國,他的好奇心被激了起來,他想認識、想瞭解世界,要客觀地認識和瞭解,似乎對他來說這是一種消遣。然後他不得不去參戰,不得不到那些荒蠻的地方去,那兒對他吸引力太大了。

  其結果是他發現人類到處都一樣,在這好奇冷漠的心目裡,野蠻人是蠢笨的人,不如歐洲人有趣。為此他的頭腦中形成了各式各樣的社會學觀念和改革觀念,可這些觀念從未變得深刻過,不過是他想著玩罷了。這些觀點主要是與既成的秩序作對,要毀滅它。

  最終他發現可以在煤礦上真正冒一次險,當時正值他父親請他協理礦務。以前傑拉德學過礦山科學,可對此從未有過興趣,可現在,他卻在一陣狂喜中掌握了一個世界。

  這項巨大的工業在他心目中構成了一幅圖景,它突然變得真實起來,他成了這圖景的一部分。礦區的谷地裡,一條鐵路把一座座煤礦連接了起來,鐵路上跑著一輛輛礦車,有滿載的短礦車,有空載的長列,每輛車上都塗著白色的縮寫字頭:

  「C·B·& ̄Co、」(克裡奇公司)

  他從小就看到過車上的這些白色縮寫字頭,可又跟沒看到過一樣,因為太熟悉了,也就不注意了。最後他看到自己的名字也寫了上去,於是他看到了權力。

  那麼多塗有他名字字頭的火車駛過田野。當他乘火車進入倫敦時他看到了他的名字,在貝多佛他也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的權力擴展範圍竟是如此之廣。他看著貝多弗、塞爾比、沃特莫和萊斯利河岸,這些大型的礦區全都依賴他的煤礦。這是些可惡、肮髒的地方,小時候他為此深感痛苦,而現在他則為此感到驕傲。在他的勢力範圍內又建起四座新興城市,擁擠著一些醜陋的工人村。黃昏時分,他看到成群結隊的礦工從煤礦出來沿著大路流動著,這些人渾身都是黑的,只有嘴唇是紅的,他們都有點變形了,這些人全都得按他的意志行事。星期五晚上他緩緩地駕著汽車穿行在貝多弗肮髒的人群中,這些人是發了工資後來買東西的。他們都得聽他的指揮。他們醜陋、粗野,可他們是他的工具。他是機器的上帝。這些人慢慢地為他的汽車自動讓著路。

  他才不管人家是否樂意為他讓路呢,才不管人家是否抱怨他呢,才不管人家怎麼看他呢。他的眼光突然明亮起來,突然發現人類不過是純粹的工具罷了。什麼人道主義,什麼痛苦和感情,談得太多了,很可笑。個人的痛苦和感情根本不算什麼,那不過是天氣一樣的東西。值得一提的是人的純粹工具性。人就跟一把刀子一樣,重要的是快不快,別的都無所謂。

  世上每樣東西都有它的作用,它是好是壞完全取決於它是否完美地起到了應起的作用。什麼樣的礦工算好礦工呢?是好礦工他就是完美的人。什麼樣的經理是好經理?是好經理就夠了。就傑拉德本人來說,他負責整個企業,他是個好礦主嗎?如果是,那他的生活就算完美,別的什麼不過是可有可無的罷了。

  礦井都陳舊了,資源枯竭了,再采下去就不值了。眼下正考慮關閉兩口井,就在這時傑拉德來了。

  他四下裡打量著,礦井就躺在腳下,它們老了,報廢了,象老獅子一樣不中用了。他又掃視了一眼。呸!這些礦井不過是些缺德頭腦的笨拙產物罷了。它們躺在那兒,是沒有受過良好訓練的頭腦半途而廢的產物。別去想它們了吧,他把它們從頭腦中一掃而光,他現在想的是地下的煤,還有多少煤?

  還有大量的煤呢,舊的採礦辦法是無法挖到的,就這麼回事,那就打破舊的方式好了。儘管煤層不厚,但確實有煤。自從有了年月的記載,這煤就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成為人類意志的對象。人的意志是決定的因素。人是土地狡猾的主宰,人的頭腦服從於人的意志。人的意志是絕對物,唯一的絕對物。

  他的意志就是要物質世界為他的目的服務,他的出發點就是要征服,這場鬥爭就是一切,勝利的果實不過是個結果罷了。他傑拉德接管煤礦並不是為了錢,他壓根兒對錢不感興趣。他既不鋪張浪費、奢華講究,對社會地位也不感興趣。他需要的是在與自然環境的鬥爭中單純地實現自己的意志。現在,他的意志就是從地下挖出煤來,獲利。獲得的利益不過是勝利的表現形式,當然勝利自身就包含在所獲得的戰果中。面對挑戰他十分激動。每天他都下井去考察測試,他還請教專家,漸漸地他象一個將軍掌握了戰爭的計劃那樣對礦區的全部局勢胸有成竹了。

  然後他要有所突破了。礦區一直按照舊的體制生產,觀念太陳舊了。最初的觀念是礦主舒舒服服地通過開礦變富,給工人提供足夠的工錢和良好的條件,同時增加國家的財富。傑拉德的父親是第二代礦主,有了足夠的家業以後,就只考慮人的問題了。對他來說,煤礦就是為礦上的千百把人生產麵包的巨大田野。他和他的同事們活著就是為人們謀福利的。這些人都過上了幸福生活,沒有幾個窮苦人了。人人都富足了,因為煤礦是個好地方,工作也輕生。而那時的礦工們發現自己變得出乎意料得富有,為此深感幸福和自豪。他們認為自己很富有,為自己的家財慶倖,於是又憶起他們的父輩是如何忍饑受苦,從而感到好日子總算來了。他對那些開拓者和新礦主都很感激,是他們打開了礦藏找到了流水般的財源。

  可人心是永遠滿足不了的,礦工們就是這樣,原先他們很感恩戴德,現在開始抱怨礦主了。他們感到不那麼滿足了,他們需要更多的財富。為什麼礦主比他們富裕得多?

  傑拉德小時候礦上鬧過一次危機。因為礦工們拒絕接受減員,工頭協會就關閉了礦井。封閉礦井迫使托瑪斯·克裡奇接受了新的條件。他是工頭協會的成員,他被迫同意封閉礦井以保全自己的信譽。他一向以父親和家長自居,現在他被迫斷絕了他的「兒子」們的生活資源。他認為自己太富有,天堂是不會接受他的。現在,他不得不把矛頭對準比他更接近基督的窮人,這是些卑賤者,被侮辱的人,可他們是完美的,在勞動中他們是高尚的人,可他必須對他們說:「你們不勞動就不得食。」

  這場鬥爭實在讓他感到傷心。他想用愛來辦自己的企業,哦,他甚至希望愛成為辦煤礦的指導力量。可現在,在愛的外衣下,機器的需求撥出了利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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