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戀愛中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五七


  可她要瘋了。她脾氣暴躁,自高自大,她無法忍受丈夫對什麼人都表現出來的那種溫和、誠懇的謙卑相兒。他並沒有上窮人的當。他知道他們是來揩他的油水的,來向他訴苦的,這種人最可惡。他們當中的大多數太清高,並不向他乞討什麼,太自立,從不來敲他的門,這倒是他的一大喜事。可是,在貝多弗,跟別處一樣,有些寄生蟲似的可惡的人來訴苦,要求施捨,象蟲子一樣寄生在大眾的軀體上。那次看到兩個蒼白的婦女迎面而來,看到他們身穿醜陋的黑衣服,故作悲哀地上門來討好,克裡斯蒂娜·克裡奇心裡就起火。她要放狗咬她們,「嘿,瑞普!嘿,琳!騎兵!小夥子們,上,咬跑她們!」可是男管家克羅瑟和其餘的僕人都站在克裡奇先生一邊。但是,只要丈夫不在,她就會象條母狼一樣對待乞討的人們。「你們這些人需要什麼?這兒沒你們什麼。你們到這兒來沒用。辛普頓,趕走他們,別讓他們進門。」

  僕人們不得不服從她。於是她睜著鷹一樣的眼睛看著男僕笨拙地把那些乞討的人趕走,那些人則象一些腐臭的家禽一樣在他面前奔跑。

  可是慢慢地他們從門房那兒打聽出來了克裡奇先生出門的時間,於是他們就選好他在家的時候來訪。頭一年中,克羅瑟常常輕輕地敲著門道:「先生,有人拜見您。」

  「叫什麼?」

  「格羅科克,先生。」

  「他們要幹什麼?」問話的聲音中透著不耐煩的情緒,但也有幾分自鳴得意。克裡奇先生就是喜歡聽人求他施捨。

  「為一個孩子的事。」

  「把他們帶到書房去,告訴他們上午十一點以後不要來。」

  「你怎麼不吃飯了?打發他們走。」他妻子無禮地說。

  「我可不能那樣做,聽聽他們要說什麼,這沒什麼麻煩的。」

  「可是今天來了多少人了?你為什麼不建一座沒有牆的房子?他們會把我們趕走的。」

  「你知道,親愛的,聽聽他們說話對我沒什麼損害。如果他們真遇上麻煩了,我有責任幫助他們解脫。」

  「你的責任就是邀請全世界的老鼠都來啃你的骨頭。」

  「算了,克裡斯蒂娜,事情並不象你說的那樣。別這麼沒有善心。」

  可她卻突然沖出屋子來到書房中。書房中坐著可憐巴巴的乞憐者,就象等待醫生一樣。

  「克裡奇先生不能會見你們,這時候不能。你們以為他是你們的財產,你們想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嗎?你們必須走,在這兒你們什麼也別想得到。」

  那些窮苦人迷惑不解地站起身來。就在這時克裡奇先生面色蒼白地走進來,在她身後說:

  「是的,我不喜歡你們這麼晚來。上午我會花一些時間聽你們說話的,在別的時間裡我就不能接待你們了。基騰斯,怎麼了?你老婆可好?」

  「噢,她快不行了,克裡奇先生,快死了,她——」

  有時,克裡奇太太似乎覺得丈夫象葬禮上的鳥兒,專食人間的痛苦。她似乎覺得如果沒有什麼可憐的事兒說給他聽、把他當成什麼苦酒懷著悲哀與憐憫心喝下去,他就不舒服。如果世上沒有乞討者的痛苦,他就沒了存在的理由,正如沒了葬禮,殯儀員就沒事做一樣。

  克裡奇太太退卻了,遠離了這個爬行中的民主世界。她的脖子緊緊地套上了一根繩子,她異常孤獨,就象籠中的鷹一樣充滿仇恨。隨著時光流逝,她愈來愈對這個世界缺乏瞭解,她似乎渾渾噩噩般失去了意識。她有時會在屋裡和周圍的鄉村中遊蕩,全神貫注地盯著什麼,但又視而不見。她極少講話,她跟這個世界沒關係。她甚至不去思索什麼。由於她怒火中燒,與塵世作對,她的力量清耗殆盡了。

  她生了好幾個孩子。隨著時光流逝,她言行上都不再與丈夫作對了。她對他視而不見,全由他去,愛怎樣就怎樣。她就象一隻鷹,陰鬱地對什麼都聽之任之。她與丈夫之間的關係是一種無言、未知的關係,可深處隱藏著可怕的毀滅。他儘管在塵世中取得了勝利,可他的精力空匱了,就象內出血一樣從內部流失了。她象困在籠中的鷹一樣,儘管精神上垮了,可心仍舊狂野,毫不屈服。

  所以,常常是最終他遷就她,在自己的力量尚未消耗殆盡之前把她擁抱在懷中。她眼中閃耀著的刺眼光芒,儘管是毀滅性的,卻攪得他怦然心動。在他臨近死亡之時,他比怕什麼都更怕她。可他總是說他一直很幸福,自從他見到她他就一直發瘋地愛著她。他認為她是純潔、貞潔的,在他心目中,只有他才懂得的那熾烈的火焰是性之火,在他看來象一朵雪白的花一樣。他使她屈服了,而她對他的屈從在他看來是十足的貞潔,是他無法打破的貞操,她就憑這個咒語般地控制了他。

  她聽任外部世界的一切,但她內心從未垮敗過。她只是象一隻陰鬱的鷹一樣,衣冠不整,毫無用心地端坐在屋裡。年輕時她愛孩子愛得發瘋,現在她卻拿他們不當一回事。她失去了他們,她只空守著一個自己。只有聰明的傑拉德對她來說還有點意義。可後來,當傑拉德當了企業的頭面人物後,她也把他忘了。父親在彌留之際反倒轉向傑拉德求得同情。這父子倆一直不對眼。傑拉德從小到大既害怕父親又看不起父親,一直儘量躲著他。而父親對這位長子也一直不喜歡,從來不向他讓步,拒絕信任兒子,儘量淡忘他,孤立他。

  可自從傑拉德在企業中負起了一定的責任,證明自己確是一個優秀領導以後,對外界事物深感厭倦的父親就全然信任傑拉德,明顯地把什麼事都交給他辦,對這位年輕的敵手表現出深深的依賴。這立時激起了傑拉德深深的憐憫之情和忠誠之心,這種心情是通過蔑視與感覺不出的敵視表達出來的。傑拉德是反對樂善好施的,可他又無法擺脫它,它在他的內心生活中佔據了統治地位。就這樣,他一方面屈服于父親,一方面與他的慈善心作對,陷入其中不能自拔。儘管他仇恨父親,但心裡不禁為他感到憐惜、悲哀,一股溫情油然而升。

  父親從傑拉德這兒獲得了同情,從溫妮弗萊德那兒獲得了愛。溫妮是他最小的女兒,只有溫妮才能給他以深情的愛。他把一個行將就沒的人偉大、廣博的愛都給了她,他要庇護她,完全徹底地庇護,用溫暖和愛擁抱她。如果他能保護她,她就不會經歷一星半點的痛苦、悲哀和傷心。他一生中都很正直,善良。對溫妮弗萊德他表現出最後的激情和愛戀。可仍有什麼令他不安。隨著他的力量愈來愈弱,世界離他愈來愈遠。沒有什麼窮人需要他的救濟,沒有什麼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人需要他的保護了。他失去了所有這一切。兒子和女兒們都不再讓他操心,讓他盡一種沉重的不自然的義務。這些也不是現實問題了,這些從他手中失去了,他自由了。

  可他心中仍然隱隱地害怕妻子,她漠然地坐在屋裡,象一個陌生人,即使她緩緩地走過來,頭向這邊探過來時,仍讓他感到害怕。即便是他一生的正直也無法讓他解脫內心的恐懼。他仍然與恐懼作著絕死的鬥爭,表面上決不顯露出來,到死也不顯出自己怕她。

  可是還有溫妮弗萊德呢!如果他能對她放心該多好,能放心就好了。從迪安娜死到他病情加重以後,他就迫切地需要溫妮讓他放下心來,為這事他急壞了。似乎他臨死還要為她操心,他的心上仍然承受著愛的責任和慈善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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