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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第十七章 工業大亨

  住在貝多弗的厄秀拉和戈珍都有了一段空閑時間。在厄秀拉心目中,一時間伯金不存在了,他失去了自己的意義,對她來說變得無足輕重。厄秀拉又興高采烈地按原樣兒生活起來,跟他斷了關係。

  前一段時間戈珍幾乎每時每刻都惦念著傑拉德·克裡奇,甚至覺得自己跟他肉體上都產生了聯繫,可現在她拿傑拉德根本不當一回事了。她心裡正醞釀著出走,試圖過一種新型的生活。她心裡一直有什麼在警告她防止同傑拉德建立最終的關係。她感到最好是同他保持一種一般熟人的關係,這樣做更明智。

  她計劃去聖·皮特斯堡的一位朋友那兒,那人跟她一樣也是個雕塑家,同一位愛好寶石的俄國闊佬兒住在一起。那位俄國人放蕩的情感生活對戈珍很有吸引力。她並不想到巴黎去,巴黎太枯燥,太令人生厭。她倒願意去羅馬、慕尼黑、維也納、聖·皮特斯堡或莫斯科,聖·皮特斯堡和慕尼黑那兒她都有朋友,她給這兩個朋友都寫信問及住房的事。

  她手裡有一筆錢。她回家裡來的一個目的就是攢錢。現在她已經賣出了幾件作品,在各種展覽中她都受到了好評。她知道如果去倫敦,她的作品會很時髦的。可是她太瞭解倫敦了,她想去別處。她有七十鎊,對此別人一無所知。一得到朋友的消息,她就可以動身走了。別看她表面上溫和平靜,其實她的性格是躁動型的。

  有一天姐妹兩人到威利·格林的一個農家去買蜂蜜。女主人科克太太身軀肥胖,臉色蒼白,鼻子很尖,人很滑頭,滿口的甜言蜜語,可這掩蓋不住她貓一樣狡猾的內心。她把姑娘們請進了她那間非常乾淨舒適的廚房裡。屋裡真是每個角落都那麼乾淨、愜意。

  「布朗溫小姐,」她有點討好地說,「回到老地方,還喜歡這兒吧?」

  戈珍一聽她說話就討厭上她了。

  「我無所謂。」她生硬地回答。

  「是嗎?嗨,我以為你會覺得這兒跟倫敦不一樣的。你喜歡大地方兒的生活。我們嘛,不得不將就著在威利·格林和貝多弗過日子。你對我們這兒的小學校還喜歡吧,人們都愛念叨它。」

  「我喜歡它?」戈珍掃了她一眼道,「你的意思是我覺得它不錯?」

  「對的,你的看法是什麼?」

  「我確實覺得這是一所挺不錯的學校。」

  戈珍感到很厭惡,態度很冷淡。她知道這兒的庸人們都討厭學校。

  「你真這樣想啊!我可聽人們議論的太多了,說什麼的都有,能知道內部人的看法太好了。不過,意見也不一樣吧?克裡奇先生完全贊成。哦,可憐的人啊,我真怕他不久於世了。

  他身體太不好了。」

  「他的病又厲害了?」厄秀拉問。

  「是啊,自從失去了迪安娜小姐他的病就重了,瘦得不成樣子。可憐的人,他的煩惱太多了。」

  「是嗎?」戈珍有點嘲弄地說。

  「他夠煩惱的。你們還沒見過象他那樣和氣的人呢。可是他的孩子們一點也不象他。」

  「我覺得,他們都象他們的母親。」厄秀拉說。

  「好多方面都象,」科克太太壓低嗓門兒說,「她可是個傲慢的女人哩,我敢說,一點不錯!她這人可看不得,能跟她說上句話可不容易。」說著這女人做個鬼臉。

  「她剛結婚時你認識她嗎?」

  「認識。我給她家當保姆,看大了三個孩子呢。那可是幾個可怕的東西,小魔鬼,傑拉德是個從沒見過的魔王,從六個月開始就那個樣子。」那女人的話音裡透著一種惡氣。

  「是嗎?」戈珍說。

  「他是個任性、霸道的孩子,剛六個月就指使得保姆團團轉。又踢又叫,象個魔鬼一樣折騰。他還是個吃奶的孩子時,我不知掐他的屁股多少回了。要是再多掐幾次,也許他就變好了。可他母親就是不肯改掉他的壞毛病,你說什麼她也聽不進去。我還記得她跟克裡奇先生吵鬧的樣子呢。他實在氣壞了,實在無法忍受了,就關起門來用鞭子抽他們。可是太太卻象一隻老虎一樣在門外來來回回地遊蕩,一臉殺氣騰騰的樣子。門一開她就舉著雙手沖進去向先生大叫『你這個膽小鬼,你把我的孩子怎麼樣了?』那樣子真跟瘋了一樣。我敢說先生怕太太,他氣瘋了也不敢動她一手指頭。想想僕人們過的是什麼日子吧。一旦他們當中有人受懲罰我們怎麼能不高興呢?」

  「真的!」戈珍說。

  「什麼事都有。如果你不讓他們把桌子上的茶壺打碎,如果你不讓他們用繩子拴著貓的脖子拉著亂轉,如果他們要什麼你不給什麼,他們就好鬧一場,然後他們的母親就會進來問:『他怎麼了?你怎麼他了?寶貝兒,怎麼了?』問完了她會惡狠狠地看著你,恨不能把你踩在腳下。不過她倒是沒把我踩在腳下。我是唯一能對付她的人。她自己是不會管孩子的,她才不找這份麻煩呢。可這些孩子太任性,他們可讓人說不得,小霸王傑拉德可真不得了。他一歲半時我離開了他家,我實在受不了了。他小時候我擰過他的小屁股,我擰了,管不住他我就擰他,我一點也不慚愧——」

  聽到這兒戈珍憤憤然走了。「我擰了他的小屁股」這句話把她氣壞了。她聽不得這樣的話。她恨不得把這女人趕出去綁起來。可這句話在她的腦子裡永遠生了根,趕也趕不走。她覺得哪一天要把這話告訴他,看他如何受得了。可一想到這一點,她又恨起自己來。

  但是,在肖特蘭茲,那場持久的鬥爭就要結束了。父親病了,就要死了。間歇性的疼痛讓他失去了活力,人已經不那麼清醒了。沉寂漸漸籠罩了他的頭腦,他對周圍的事兒愈來愈無法注意了,病痛似乎吸走了他的活力,他知道這種疼痛何在,知道它會再回到自己身上。這疼痛象自己體內奔湧著的什麼東西。可他沒有力量或意志去把它找出來,更無法知道這是什麼樣的東西。它就藏在黑暗中,這巨痛時時撕裂他,然後又陷入平靜中。每當它來撕扯自己,他就蜷縮起來忍著,一但它離去,他又拒絕知道它是何物。既然它是在黑暗中,那就不要去知道它好了。所以他從不承認有什麼疼痛,只有他獨處一隅時,當他全部的神經越來越恐怖時他才認可。在其它時候,他不過認為剛才疼了一下,過去了,沒什麼。有時這疼痛甚至更令他激動。

  可病痛漸漸吞噬了他。漸漸地,他的力量都耗盡了,他被吹進了黑暗中,他的生命被吸走了,他被吸進黑暗中。在他生命的薄暮時節,他能看清的太少了。企業,他的工作都徹底地離他而去了。他對社會的興趣業已消失,好象從來沒有過一樣。甚至他的家對他來說也陌生了,他只淡淡地記起某某某是他的子女。這些對他只是個歷史事實,毫無生命意義了。要想弄清他們跟他的關係那非得花一番力氣不可。甚至他的妻子對他來說也跟沒有存在一樣。她確實象他體內的黑暗和病痛一樣。出於某種奇特的聯想,他覺得他的病痛藏身之處與藏有他妻子的所在是一樣的黑暗。他全部的思維和悟性都模糊了,現在他的妻子和那熬煎人的病痛變成了同一種黑暗的力量來對付他,而他以前從未正視過這股力量。他從未把這種恐懼驅趕開。他只知道有一個黑暗的地方,那裡佔據著什麼東西,不時地出來撕扯他。可他從未敢穿破黑暗把這野獸趕出來,他反而忽視了它的存在。只是,他模模糊糊地感到,恐怖來自他的妻子,她會毀滅他,那病痛也是一股黑暗的毀滅力量。

  他很少見到他的妻子。她有自己的一間屋。她只是偶爾來到他的房間,伸長脖子壓低嗓門詢問他情況如何。而他則三十年如一日地回答說:「哦,我不覺得情況有什麼不好,親愛的。」可他很怕她,表面上很平靜,其實他怕她怕得要死。

  但他一直信奉自己的處世哲學,他從沒有在精神上垮下來。他就是現在死,他的精神也不會垮,他仍會明白自己對她的感情。一生中,他常常說:「可憐的克裡斯蒂娜,她的脾氣真是太倔強了。」他對她始終是這樣的態度,他用憐憫代替了仇恨,憐憫成了他的保護傘,成了他的常勝武器。他理智上仍然為她感到可憐,她的性子也太暴烈了。

  可惜的是,如今,他的憐憫,他的生命都漸漸耗盡了,他開始感到可怕甚至恐怖。他就是死了,他的憐憫心也不會破滅,不會象一隻殼蟲那樣被輾碎。這是他最終的源泉。別人仍會活下去,會體驗活死人的滋味,體驗那種絕望感。可他決不這樣,他決不讓死亡得勝。

  他一直信奉自己的處世哲學,樂善好施,愛鄰如賓,甚至愛鄰勝過愛自己。人民的利益總掛在他心上,讓他忍受了一切。他是個大礦主,雇傭了許多勞動力。他心中念念不忘基督的話,同自己的工人們同心同德。不僅如此,他甚至感到他不如這些工人,似乎他們通過貧困和勞動比他更接近上帝。他堅信,是他的工人——這些礦工的手中掌握著拯救人類的辦法。為了接近上帝,他必須先接近他的礦工們,他的生命必須靠近他們。在他的潛意識中,這些人是他的偶像,是他的上帝。他崇拜他們身上體現出來的最崇高的、偉大的、同情人類的上帝。

  他的妻子一直象地獄裡的魔鬼一樣同他作對。奇怪的是,她象一隻撲食的蒼鷹,迷人而心不在焉,同他的慈善博愛行為作鬥爭,然後又象籠子裡的鷹一樣沉默起來。因為周圍的一切都聯合起來組成了這難以衝破的牢籠,他的力量就顯得過於強大,使她成了囚犯。正因為她是他的階下囚,他才愛她愛得發瘋。他一直愛她,愛得很深。在牢籠裡,她倒是自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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