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戀愛中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四五


  「對付我?」她嘲弄道。

  他弄不清她這話的意思。

  「不管怎麼說吧,反正那天它們把一位農夫的母牛給頂死了。」

  「我管那些幹什麼?」她說。

  「可我得管,」他說,「因為那是我的牛。」

  「它們怎麼成了你的?!你並沒有把它們吞到你肚子裡去。

  給我一頭好了。」她伸出手說。

  「你知道,它們在那兒呢。」他指指山頭說,「如果你要一頭,以後可以送一頭給你。」

  她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問:

  「你是不是以為我怕你和你的牛?」

  他陰鬱地眯起眼睛,臉上堆起霸道的笑容。

  「我為什麼那麼想呢?」他說。

  她細小的黑眼睛睜得大大地盯著他,身體微微前傾。揮動著手臂。她用手背遮住眼睛,透過指縫看他時,發現他臉上閃爍著一道光芒。

  「就為那個。」她打趣說。

  她心裡湧上一股強烈的欲望,要跟他狠鬥一場。她排除了一切恐怖與驚慌,要按自己的意願做事,她什麼都不怕。

  他臉上的光澤變鈍了,臉色蒼白,眼裡升起一團可怕危險的烈火。一時間他說不出話來,只感到怒火中燒,心都要迸裂開來,他無法控制自己洶湧的感情洪流。似乎黑色情感的水庫在他內心崩塌、淹沒了他。

  「這可是你先出擊的。」他壓低嗓門兒,柔和地說,那聲音似乎是她心中的一個夢,而不是外界傳來的話音。

  「我還會打最後一拳,」她自信地說。他沉默了,沒有反駁她。

  她站立著,漫不經心地把目光從他身上移到遠處。在她意識的邊緣,她在問自己:

  「你為什麼表現得如此無禮、如此可笑?」但她陰鬱地把這個問題從頭腦中打發掉了。可她又無法徹底擺脫掉這個問題的糾纏。

  傑拉德面色蒼白,專注地凝視著她,他的眼睛裡聚著凝重的光芒。她突然轉身沖他叫道:

  「是你讓我這樣的,你心裡明白。」她的話裡有話。

  「我?怎麼了?」他問。

  她轉過身朝湖邊走去。山下,湖水上亮起了燈光,薄暮中淡淡的燈光在水上流曳。夜象黑漆一樣在大地上塗抹著,天空倒顯得蒼白,櫻草花兒和湖水看上去也是那樣蒼白。浮碼頭那邊,薄薄的暮色中點點燈火連成了串兒在水上流瀉,遊船上一片燈光輝煌。四下裡陰影開始聚攏過來。

  傑拉德身著白色夏裝,象一個白色的精靈一樣隨著戈珍走下草坡。戈珍等待著他跟來。等他上來以後,戈珍伸出手觸到他,柔聲地說:

  「別生我的氣。」

  他只覺得心頭一熱,懵懵懂懂打著磕巴說:

  「我並沒生你的氣呀,我愛你。」

  他失去了理智,他要抓住什麼東西以此來拯救自己。她響亮地發出一聲嘲笑,不過這笑聲很能撫慰人心。

  「這也是一種解釋。」她說。

  可怕的眩暈象沉重的負擔壓著他的頭腦,他失去了一切控制,他無法忍受了,於是一把揪住她,他的手象鐵爪一樣。

  「這樣很好,是嗎?」他說著抱住她。

  她看著面前鑲著一雙凝眸的臉,血液變冷了。

  「是的,這樣很好,」她的聲音很輕柔,象服了麻醉藥一般,象個巫婆在低吟。

  他毫無意識地在她身邊走著。越往前走,他的意識愈有所恢復。他太痛苦了。他小時候曾殺害了自己的弟弟,象該隱那樣。

  他們發現伯金和厄秀拉坐在船邊談笑著。伯金在逗厄秀拉。

  「你嗅出這片沼澤地的味道來了嗎?」他吸一吸鼻子問。他的味覺很靈敏。

  「有一種很好聞的味兒。」她說。

  「不,」他回答,「要提防著點。」

  「為什麼要提防?」

  「它在呼吸,不停地呼吸,是一條黑暗的河,」他說,「這兒生長著百合花,也有毒蛇出沒,總在滾動著鬼火。我們從沒注意過,鬼火總在向前滾動著。」

  「怎麼會有鬼火?」

  「有一條河,一條黑色的河。我們總注意銀色的生命之河在奔流,推動著世界走向光明,走向天堂,奔向一個光輝燦爛的永恆世界,一個聚集著天使的天堂。可只有另一條黑色的河才是我們真正的現實——」

  「什麼樣的另一條河?我從來不知道還有什麼另一條。」厄秀拉說。

  「它是你的現實,」他說,「那是死亡的黑色河流,你可以看到它就在我們體內流淌,如同其它河流一樣地流著——黑色的腐爛河流。而我們的花朵是出生于大海的女神阿芙洛狄特,她代表著我們今日的現實,是閃著磷光的十全十美的白色花朵。」

  「你的意思是說,阿芙洛狄特代表著真正的死亡?」厄秀拉問。

  「我的意思是,她是代表死亡過程的神秘花朵,是的,」他說,「當整個造物主的河流消逝以後,我們發現自己處在倒退的過程中,我們成了毀滅性創造的一部分。阿芙洛狄特是在整個世界消亡的第一次振顫中出生的——然後是蛇、天鵝和荷花這些沼澤花朵——戈珍和傑拉德也出生于毀滅性創造中。」

  「你和我呢?」她問。

  「很可能也是,」他說,「在某種程度上說當然如此。至於是否全然如此,我說不準。」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是死亡的花朵——惡之花了?我並不覺得我是這種花朵。」她抗議說。

  他沉默了片刻。

  「我並不覺得我們完全是,」他說。「有些人純粹是黑色的腐爛花朵——百合。但也會有一些火一般熱烈的玫瑰。你知道赫拉克利特說過『枯乾的靈魂最美妙』。我很理解他指的是什麼。你呢?」

  「我不太肯定,」厄秀拉說,「可是,如果人們都是死亡之花——不管他們是不是花,那又怎麼樣呢?死亡之花與花有什麼不同呢?」

  「沒什麼不同——但又完全不同。死一直在持續,如同生一直在持續一樣。」他說,「這是一個進步的過程,它的終極是整個宇宙的無——世界的末日。為什麼世界的末日同世界的開端不同樣美好呢?」

  「我認為就是不一樣。」厄秀拉生氣地說。

  「當然一樣,最終是一樣的,」他說。「它意味著新的一輪創造又開始了——當然不是指我們。世界的末日,我們是末日,是惡之花。如果是惡之花的話,我們就不會是幸福的玫瑰。」

  「可我覺得我是,」厄秀拉說,「我覺得我是幸福的玫瑰。」

  「天生的嗎?」他嘲弄地問。

  「不,是真正的。」她回答,感到受到了傷害。

  「如果我們是末日,我們就不會是開端,」他說。

  「不,我們是開端,」她說,「開端是從末日開始的。」

  「是在它之後,而不是從它本身產生。是在我們之後,而不是從我們本身產生。」

  「你是個魔鬼。你知道,真的。」她說,「你要毀滅我們的希望。你想要我們都死。」

  「不,」他說,「我只想讓我們知道我們是怎麼一回事罷了。」

  「你說的很對,」夜幕中傳來傑拉德柔和的聲音。

  伯金站起身。傑拉德和戈珍走上前來。沉靜中大家都開始吸煙,伯金為大家逐個兒點上煙,薄暮中亮起了火柴的火星,他們幾人靜靜地在水邊吸著煙。湖面變得暗淡下來,湖周圍的陸地罩上了夜的帷幕,湖上的亮光漸漸隱去了。周圍的空氣神秘莫測,不知何處傳來班卓琴一類的音樂聲。

  天上金色的光芒褪去了,明月升上來了,似乎微綻著笑靨。對岸黛色的林子隱入黑夜中去了。黑夜中,時而流曳著幾道光線。湖面上,遠遠地閃爍著魔幻般的幾縷光芒,象蒼白的珠光,淡綠、淡紅、淡黃三色兼而有之。隨著遊船駛進巨大的陰影中,隨著燈火的閃動,光芒四射的船上奏出的樂曲聲,遠遠飄過來。

  一切都讓燈光照亮了。這邊,那邊,無論是在朦朧的水面上還是在湖的盡頭,都閃著燈光。湖水在白日的最後一縷光線照耀下呈現出奶白色,沒有一絲陰影,只有從看不見的船上流瀉出的孤獨、細弱的燈光。沒有槳聲,小船悄悄地從慘淡的光線下駛入叢林籠罩下的黑夜中去,船上的燈籠似乎要燃起大火來,紅朴樸、圓圓的,煞是可愛地懸掛在船頭。湖水中映出點點跳躍著的燈光。水面上,到處都倒映著這些無聲的流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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