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戀愛中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
四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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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向周圍打量一番,發現沒有人能看得見她們或靠近這裡。不一會兒工夫,厄秀拉就甩掉衣服赤著身子下了水。朝湖裡遊去。然後戈珍也遊上來了。她們就圍著小溪口靜悄悄但卻是興致勃勃地遊了好一會兒,然後她們就爬上岸重又鑽入林子中,那樣子真象居住在山林澤國中的仙女兒。 「自由了,真美啊,」厄秀拉光著身子在樹林中飛快地東奔西跑,頭髮飄飄欲仙。林子裡生長著的是山毛櫸,高大健壯的樹幹,灰色的枝丫盤根錯節,綠色的枝條四處伸展著,朝北看去,可看到遠方的景物虛無縹緲,樹丫似乎搭成了一扇窗口。 兩個姑娘又跑又跳了一陣,把身上的水都抖幹了,然後迅速穿上衣服坐下來品著茗香。她們坐在小樹林的北面,沐浴著金色的陽光,對面是綠草茵茵的小山,這兒可真是個僻靜,很有野味兒的去處。茶很熱,很香,還有夾著黃瓜,魚子醬的小三明治和酒餅。 「你高興嗎?」厄秀拉高興地看著妹妹問。 「厄秀拉,我太高興了。」戈珍望著西斜的太陽聲音低沉地說。 「我也一樣。」 當姐妹二人一起做些喜歡做的事時,她們的世界就是一個完整的,屬自己的世界。這一時刻太美好了,自由,歡樂,一切都象孩提時代的冒險一樣美妙,快活。 吃完茶點,兩位姑娘默默地坐得出神。厄秀拉有一副漂亮的嗓子,這時她開始輕柔地唱起《安金·馮·薩羅》。戈珍坐在樹下聽著,這歌聲激起了她的嚮往。厄秀拉一個人自我陶醉著,那麼安祥、滿足,自然而然地哼著歌兒,自我感覺很好,她這樣子讓戈珍感到受了冷落。戈珍總感到自己脫離了生活,是個局外人,而厄秀拉則是個參與者,為此戈珍很痛苦。她感到自己被否定了,不得不要求別人注意自己,與自己建立聯繫,這讓她十分難受。 「我來跳達克羅瑟,你唱,好嗎?」戈珍囁嚅道。 「你說什麼?」厄秀拉抬起頭驚訝地問。 「你唱支歌兒,我跳達克羅瑟,好嗎?」戈珍痛苦地重複道。 厄秀拉絞盡腦汁想著。 「你跳——?」她不明白地問。 「跳達克羅瑟舞,」戈珍說,她讓姐姐問得很難受。 「哦,達克羅瑟!我一時想不起來這個名字了。跳吧,我很喜歡看你跳。」厄秀拉象孩子一樣驚喜地大叫,「那我唱什麼呢?」 「唱你喜歡的任何曲子都行,我按照曲子的節奏跳。」 可厄秀拉怎麼也想不起該唱什麼來。但她還是戲謔地笑著唱起來: 「我的愛人——是一位高貴的婦人——」 戈珍開始伴著歌聲以和諧的舞姿跳起來,她跳得很慢,似乎有看不見的鏈條拴住了她的手腳。她伸開雙臂做飛翔狀,腳步緩緩移動著,手和胳膊做出有規律的動作。然後張開雙臂,高舉過頭,款款地分開下來,微微昂起頭。她的腳一直在踢打著拍子,和著歌曲遊動,象什麼奇妙咒語一般。她著白色衣服的身軀四處蕩來蕩去,做著奇特、狂烈的動作,似乎隨一陣咒語似的風上升起來,又邁著小碎步兒震顫著跑開。厄秀拉坐在草地上唱著歌兒,笑著,似乎這是一個大玩笑。在金色的陽光照耀下戈珍做著複雜的顫動,飄舞與蕩漾的動作,只見她伴著跳動的節奏毫無意識地縮成一團,在某種催眠作用下表現出一種堅強的意志,這一切令厄秀拉產生了宗教儀典的聯想。 「我的愛人是一位高貴的婦人,她是一位黑美人」厄秀拉嘲諷地邊笑邊唱,戈珍則越舞越快、越狂,她用力跺著腳,似乎要甩掉什麼束縛。只見她甩著胳膊、跺著腳,然後昂起頭、袒露著漂亮的脖頸、微閉著雙目奔跑起來。金黃的夕陽正在西沉,天上漂浮起一圈淡淡的月影。 厄秀拉正沉浸在自己的歌聲中,突然戈珍停止了舞步,輕聲地、調侃地叫道: 「厄秀拉!」 「哦?」這聲呼喚把厄秀拉從沉迷中驚醒。 戈珍佇立著,臉上掛著嘲弄的笑容,手指著邊上。 「噢!」厄秀拉突然驚叫著站起身來。 「它們沒什麼嘛。」戈珍譏諷道。 左首兒有一群高地牛,晚霞暉映著它們的身軀,色彩斑斕,皮毛亮閃閃的。它們的角伸向空中,口鼻嗅著想瞭解周圍發生的一切。它們的眼裡閃爍著光芒,裸露的鼻孔下全是陰影。 「它們不幹點什麼事嗎?」厄秀拉害怕地叫道。 戈珍平日裡很怕牛,現在卻搖搖頭,將信將疑、露出嘲諷的樣子,嘴角上帶著一絲兒笑說: 「厄秀拉,這些牛看上去不是很漂亮嗎?」那聲調很高,很刺耳,就象一隻海鷗在叫。 「漂亮,」厄秀拉抖著聲音說,「可是它們不會對咱們怎麼樣吧?」 戈珍再一次不可思議地看看姐姐,搖搖頭。 「我敢說它們不會的,」她說,那話音,既像是在說服自己,又似乎表明她堅信自己有某種秘密力量,她要檢驗一下這股力量。「坐下接著唱吧,」她聲音又高又刺耳地說。 「我害怕,」厄秀拉望著牛群叫著。只見這群粗壯的牛默立著,黑色的眼睛露出刻毒的光芒。最終厄秀拉還是以原先的姿式坐了下來。 「它們不會怎麼樣的,」戈珍高聲道,「唱點什麼吧,你唱唱就沒事了。」 很明顯,戈珍滿懷激情,要在這些粗壯、剽悍的牛跟前跳舞。 厄秀拉開始用假嗓子顫抖地唱起來: 「通往田納西的路上——」 厄秀拉的聲音很緊張。戈珍不管這些,舒展雙臂,昂起頭,劇烈顫抖著向牛群舞過去。她著了魔似地沖著牛群聳起身體,似乎有點瘋狂地跺著腳,她的雙臂、手和手腕伸開又放下,放下又伸開。她向牛群高高顫抖地挺起胸,喉頸也似乎在某種肉欲中變得興奮起來。她毫無意識地蕩過來,那不可思議的白色軀體在狂喜中向著牛群衝撞過來,把正低頭等待的牛嚇得躲到一邊去。牛著了迷似地看著她,光光的牛角高聳著,任這女人白色的軀體緩緩地抽搐著衝撞。戈珍可以觸摸到面前的牛了,她感到牛的胸膛裡放射出一道電流直沖向她的手掌。她撫摸著它們,真正地撫摸,一陣恐懼與喜悅的熱流傳遍全身。厄秀拉則一直著了迷似地高聲唱著與這無關的歌,那尖細的聲音象咒語一樣刺破了夜空。 戈珍能聽到牛沉重地呼吸著,它們無法控制自己,既對這歌聲著迷,又感到害怕。哈,這些蘇格蘭公牛,皮毛光滑,野性的公牛!突然一頭牛打了個響鼻兒,低下頭向後退著。 「嗚——嗚!」林子邊上突然傳來一聲大叫。牛群立即自動地散開向後退去,然後向山上跑去,它們身上的毛隨著它們跑動火一樣地閃爍著。戈珍呆立在草地上,厄秀拉站起身來。 原來是傑拉德和伯金來找他們,是傑拉德大叫一聲驅走牛群的。 「你們這是幹什麼呢?」他有點惱火地高聲叫道。 「你們來這兒幹什麼?」戈珍生氣地叫了起來。 「你知道你們做的這是什麼事嗎?」他重複道。 「我們做韻律體操呢。」厄秀拉顫抖著笑道。 戈珍漠視著他們,黑色的大眼睛裡透著不滿,盯了他們好一會兒。然後她隨著牛群向山上走去,牛群這時已經在山上聚作一團。 「你去哪兒啊?」傑拉德沖著她的背影喊道,隨後也隨她上了山。太陽已落到山後去了,陰影漸漸向地面壓下來,天上盡是晃動著的夕霞。 「那支歌兒伴舞可不怎麼樣。」伯金臉上透著嘲笑對厄秀拉說。說完他又喃喃地自唱自跳起來,那舞姿很奇怪,四肢和全身都放鬆了,雙腳疾速地踢蹋著。他的臉象平時一樣蒼白,身體象影子一樣鬆馳、顫動著。 「我覺得我們都瘋了。」她有點恐懼地笑道。 「很可惜,我們無法更瘋狂,」他邊舞邊說。突然,他向她傾斜過身子,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手指,臉對著臉凝視著她,蒼白地笑了。她感到受了侮辱,向後退去。 「被我冒犯了?」他調侃道,一下子變得緘默、拘謹起來。 「我覺得你喜歡輕微怪誕的東西。」 「可並不象那樣啊,」她迷惑不解地說,幾乎象受到了辱沒一樣。可她的內心處,有個地方被他蕭灑、震顫著的軀體所吸引。他全然放縱自己,起伏、晃動著,他臉上掛著微微嘲諷的表情。儘管被他吸引著,她還是不由自主地躲避著他。 一個平時言談舉止那樣嚴肅的人今天這種舉動似乎有點下流。 「為什麼不象那樣呢?」他打趣道。說完他又跳起那種莫名其妙的舞,他身體蕩著、晃著,舞得很快,眼睛不懷好意地看著她。他就這樣時跳時停,離她愈來愈近,臉上露著嘲弄的笑和莫名其妙的表情向她湊過來,如果她不向後躲的話,他還會再次吻她。 「不,別這樣!」她真正怕了,大叫一聲喝住他。 「不管怎樣,你仍是一個科迪麗婭①,」他調侃道。她被這句話刺痛了,似乎這是對她的污辱。她知道他故意這樣說,這樣做,真令她難堪。 -------- ①莎士比亞《李爾王》中李爾王最小的女兒,她真心愛父親。 「那你呢?」她回敬道,「你為什麼總要把你的心掛在嘴邊上?」 「這樣我就可以更容易地把它吐出來呀,」他對自己的反唇相譏很滿意。 此時傑拉德·克裡奇正全神貫注地跟在戈珍身後大步流星地追上山去。斜坡上那群牛正俯視著他們:身穿白衣服的男人在追趕身著白衣的女人,那女人正緩緩地朝它們這兒走上來。她停下來,先回頭看看傑拉德,又看了看牛群。 她突然高舉起雙臂,直向那群頭上矗著長角的公牛撲過去。她腳步微顫著跑了一程,然後停下來看看它們,繼而又張開雙臂直沖過去。公牛們嚇得噴著響鼻兒讓開一條路來,抬起頭,飛也似地消失在暮靄中,遠遠望去,身影愈變愈小,但仍在飛奔。 戈珍仍然凝視著遠去的牛群,臉上露出挑戰般的神情。 「你為什麼要讓它們發瘋?」傑拉德追上來問。 她把頭扭到一邊去不理他。 「這樣不安全,你知道嗎?」他堅持說,「它們要是轉過身來,可兇狠了。」 「轉身,轉到哪兒去?轉身逃走嗎?」她譏諷道。 「不,」他說,「轉過身來對付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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