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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我?我並不正確啊,」他回擊她,「我正確之處是我懂得我不正確。我討厭我的外形。我厭惡自己是個人。人類是一個聚合在一起的大謊言,一個大謊言還不如一個小小的真理。人類比個人要渺小,渺小得多,因為個人有時還會正確,而人類則是一株謊言之樹。他們說愛是最偉大的事,他們堅持這樣說,真是可惡的騙子,可你看看他們的所做所為吧!看看吧,成千上萬的人在重複說愛是最偉大的,博愛是最偉大的,可看看他們做的都是些什麼事吧。看他們做的事我們就知道他們是一幫齷齪的騙子和膽小鬼,他們的話是經不住行動檢驗的。」

  「可是,」厄秀拉沮喪地說,「可這並不能改變愛是最偉大的這一事實,你說呢?他們的所為並不能改變他們所說的話含有真理。你說呢?」

  「會的,如果他們說的是真理,他們就會情不自禁地實踐它。可他們一直在說謊,所以他們最終會胡作非為。說什麼愛是最偉大的,這是在騙人。你還不如說恨是最偉大的呢,因為相反的東西能相互平衡。人們需要的是仇恨,仇恨,只有仇恨。他們打著正義與愛的旗號得到的是仇恨。他們從愛中提煉出來的是炸藥。謊言可以殺人。如果我們需要仇恨,那就得到它吧——死亡,謀殺,酷刑和慘烈的毀滅,我們盡可以得到這些,但是不要打著愛的旗號。我懼怕人類,我希望它被一掃而光。人類將逝去,如果每個人明天就消失,也不會有什麼決定性的損失,現實並不受影響,不,只能會更好。真正的生活之樹會擺脫掉最可怕、最沉重的死海之果①,擺脫掉這些幻影般的人們,擺脫掉沉重的謊言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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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見前面注釋「索德姆城的蘋果」。

  「所以你希望世界上的人都被毀滅?」厄秀拉說。

  「的確是這樣。」

  「那世界上就沒人了呀?」

  「太對了。你這不是有了一個純潔美好的思想嗎?一個沒有人的世界,只有不受任何干擾的青草,青草叢中蹲著一隻兔子。」

  他誠摯的話語令厄秀拉思忖起來。這實在太迷人了:一個純淨、美好、沒有人跡的世界。這太令人神往了。她的心滯住了,異常激動。可她仍然對他不滿。

  「可是,」她反駁說,「可是連你都死了,你還能從中得到什麼好處?」

  「如果我知道世上的人都要被清除,我寧可馬上就死。這是最美好、最開明的思想。那樣就不會再有一個肮髒的人類了。」

  「是的,」厄秀拉說,「那就什麼都沒有了。」

  「什麼?什麼都沒有了?因為人類消亡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嗎?你這是自我吹噓。一切都會有的。」

  「怎麼會呢?不是連人都沒有了嗎?」

  「你以為萬物的創造取決於人嗎?壓根兒不是。世界上有樹木、青草和鳥兒。我寧願認為,雲雀是在一個沒有人的世界裡醒來的。人是一個錯誤,他必須消逝。青草、野兔、蝰蛇還有隱藏著的萬物,它們是真正的天使,當肮髒的人類不去打擾時,它們這些純潔的天使就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那多妙啊」。

  他的幻想讓厄秀拉感到很滿意。當然,這不過是個幻想而已,但它令人愉快。至於她自己。她是知道人類的現狀的,人類是很可惡的。她知道人類是不會那麼容易地消失殆盡的。它還有一段漫長而可怕的路可走。她那細微、魔鬼般的女人的心對這一點太瞭解了。

  「如果人類從地球上被掃除乾淨,萬物創造仍舊會順利進行,它將會有一個新的起點。人是造物主犯下的一個錯誤,就象魚龍一樣。如果人類消失了,想想吧,將會有什麼樣美好的事物產生出來——直接從火中誕生。」

  「可人類永遠不會消失,」她知道她再堅持下去會說出什麼樣惡毒的話來。「世界將與人類一起完蛋。」

  「啊,不,」他說,「不會是這樣的。我相信那些驕傲的天使和魔鬼是我們的先驅。他們要毀滅我們,因為我們不夠驕傲。比如魚龍吧,它們就是因為不夠驕傲才被毀掉的,魚龍曾象我們一樣爬行、蹣跚。再看看接骨木上的花朵和風鈴草吧,甚至蝴蝶,它們說明純粹的創造是存在的。人類從來沒有超越毛蟲階段,發展到蝶蛹就潰爛了,永遠也不會長出翅膀來。人就象猴子和狒狒一樣是與造物主反目的動物。」

  厄秀拉看著他,似乎他很不耐煩,憤憤然,同時他對什麼又都感興趣且很耐心。她不相信他的耐心,反倒相信他的憤然。她發現,他一直在情不自禁地試圖拯救世界。意識到這一點,她既感到點兒欣慰,同時又蔑視他、恨他。她需要他成為她的人,討厭他那副救世主的樣子。她不能忍受他嚕裡嚕嗦的概念。可他對誰都這樣,誰要求助於他,他就沒完沒了地講這麼一通。這是一種可鄙的、惡毒的賣淫。

  「但是,」她說,「你相信個體間的愛,儘管你不愛人類,是嗎?」

  「我壓很兒就不相信什麼愛不愛的,倒不如說我相信恨、相信哀。愛跟別的東西一樣,是一種情緒,你能對此有所感,這樣很好,但是我不明白它何以能夠變得絕對起來。它不過是人類關係中的一部分罷了,而且是每個人與他人關係的一部分。我簡直不明白,為什麼要要求人們總去感受到愛,比對悲傷與歡樂的感受還要多。愛並不是人們迫切需要的東西——它是根據場合的不同所感受到的一種情緒。」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在乎別人的事?」她問,「如果你不相信愛,你幹什麼要替人類擔憂?」

  「為什麼?因為我無法擺脫人類。」

  「因為你愛人類。」她堅持說。

  這話令他惱火。

  「如果說我愛,」他說,「那是我的病。」

  「可這是不想治好的病。」她冷漠地嘲弄道。

  他不說話了,感到她是要污辱他。

  「如果你不相信愛的話,那你信什麼?」她調侃地問。「只是簡單地相信世界的末日,相信只有青草的世界嗎?」

  他開始感到自己是個傻瓜。

  「我相信隱藏著的萬物。」他說。

  「就不信別的了?除了青草與鳥雀你就不相信任何看得見的東西嗎?你那個世界也太可憐了。」

  「也許是吧,」他說著變得既冷漠又倨傲。他受到了冒犯,擺出一副傲慢的架式,對她敬而遠之。

  厄秀拉不喜歡他了,但同時她感到一種失落。她看著蹲在岸上的伯金,發現他象在主日學校裡一樣呆板、自命不凡,這樣子讓人反感。但他的身影既敏捷又迷人,讓人感極其舒暢:儘管一臉病態,可他的眉毛,下頦以及整個身架似乎又是那樣生機勃勃。

  他給她造成的這種雙重印象令她恨得五內俱焚。他有一種難得的生命活力,這種特質令他成為一個別人渴望得到的人;另一方面,他是那麼可笑,竟想做救世主,象主日學校的教師一樣學究氣十足、呆板僵化。

  他抬起頭來看看她,發現她的臉上閃爍著一層奇譎的光芒,似乎這光芒發自她體內強烈的美好火焰。於是他的靈魂為奇妙的感覺所攫取。她是被自身的生命之火點燃的。他感到驚奇,完全被她所吸引,情不自禁向她靠攏。她象一個神奇的女王那樣端坐著,渾身散發著異彩,幾乎是個超自然的人。

  「關於愛,」他邊說邊迅速矯正著自己的思路。「我是說,我們仇恨塵世是因為我們把它庸俗化了。它應該有所規定,有所禁忌,直到我們獲得了新的,更好一點的觀念。」

  他的話增進了他們兩人之間的理解。

  「可它指的總是一回事。」她說。

  「哦,天啊,不,不是那回事了。」他叫道,「讓舊的意思成為過去吧。」

  「可愛還是愛,」她堅持說。她的眼睛裡放射出一道奇特、銳利的黃光,直射向他。

  他在這目光下猶豫著、困惑著退縮了。

  「不,」他說,「不是。再別這樣說了。你不應該說這個字。」

  「我把它留給你去說,讓你在適當的時候把這個字從約櫃①中取出來。」她嘲弄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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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個藏有摩西十誡的神聖櫃子,以色列人攜之出埃及。

  他們又對望了一眼,厄秀拉突然背過身去,然後走開了。他慢慢地站起身來到水邊,蹲下,自我陶醉起來。他掐下一朵雛菊仍到水面上,那花兒象一朵荷花一樣漂在水面上,綻開花瓣兒,仰天開放。花兒緩緩地旋著,慢慢地舞著漂走了。

  伯金看著這朵花漂走,又掐了一朵扔進水裡,然後又扔進去一朵,扔完了,他就蹲在岸邊上饒有興趣地看著它們。厄秀拉轉過來看到此情此景,一股奇特的感情油然而升,似乎發生了什麼事,可這一切都一目了然。似乎她被什麼控制住了,可她又說不上來是什麼。她只能看著花兒在水上打著旋,緩緩漂然而去。這一隊白色的夥伴漂遠了。

  「咱們到岸邊上去趕它們吧,」她說,她怕再在這兒困下去。於是他們上了船。

  上了岸,她又高興了,又自由了。她沿著岸邊來到水閘前。雛菊已碎成幾瓣,這兒那兒散落在水面上,閃著白色的光芒。為什麼這些小花瓣令她如此動情,以某種神秘的力量打動了她?

  「看,」他說,「你疊的紫色紙船正護送它們,儼然一支護船隊呢。」

  幾瓣雛菊遲遲凝凝地向她漂來,就象在清澈的深水中羞赧地跳著交誼舞。它們那歡快的白色身影愈近愈令她動情,幾乎落下淚來。

  「它們何以這樣可愛?」她叫道,「我為什麼覺得它們這樣可愛啊?」

  「真是些漂亮花兒。」他說,厄秀拉那動情的語調令他難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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