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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第十一章 湖中島

  此時厄秀拉已離開威利湖,沿著一條明麗的小溪前行。四下裡回蕩著雲雀的鳴囀。陽光灑在山坡上,荊豆叢若隱若現。

  水邊開著幾叢勿忘我。到處都隱藏著一股躁動情緒。

  她在一條條溪流上留連忘返。後來她想到上面的磨房池去。那兒有一座大磨房,磨房早已荒廢,只有一對雇工夫婦住在廚房裡。她穿過空蕩蕩的場院和荒蕪的園子,順著水閘上了岸。她爬上來,來到了那一泓絲絨般光滑的水波旁,看到岸上有個男人正在修理一隻平底船。那是伯金,只見他一個人又是拉鋸又是釘釘地幹著。

  厄秀拉站在水閘旁看著他。他一點都意識不到有人來了。他看上去十分忙碌,象一頭活躍而聚精會神的野獸一樣。她感到自己應該離開此地,他是不需要她的,他看上去太忙了。

  可她並不想走,於是她就在岸上踱著步,想等他能抬頭看到她。

  不一會兒他果然抬起了頭。一看到她他就扔下手中的工具走上前來招呼道:

  「你好啊?我緊一緊船上的接縫。告訴我,你覺得這樣做對嗎?」

  她同他一起並肩前行。

  「你父親幹這個在行,你是他的女兒,因此你能告訴我這樣行不行。」

  厄秀拉彎下腰去看修補過的船。

  「沒錯兒,我是我父親的女兒,」她說,但她不敢對他做的活兒有所評價。」可我對木工一竅不通啊。看上去做得還行,難道不是嗎?」

  「是的。我希望這船不沉就夠了,就算沉了也沒什麼,我還能夠上來的,幫我把船推下水好嗎?」

  說著兩人合力把船推下了水。

  「現在我來劃劃試試,你看有什麼毛病。要是行,我就載你到島上去。」

  這水塘很大、水面如鏡,水很深。塘中間凸起兩座覆蓋著灌木與樹木的小島。伯金在池中劃著船,笨拙地保持著方向。很幸運,小船漂了過去,他抓住了一條柳枝,借著勁兒上了小島。

  「草木很茂盛,」他看看島上說,「挺好的,我就去接你來。

  這船有點漏水。」

  不一會兒他又回到她身邊。她進了濕漉漉的船艙。

  「這船載咱們倆沒問題。」他說完駕船向小島劃去。

  船停泊在一棵柳樹下。她躲閃著,不讓那些茂盛、散發著怪味的玄參和毒芹碰到自己。可伯金卻披荊斬棘地朝前走著。

  「我要砍掉這些,」他說,「那樣可就象《保羅與維吉妮》

  一樣浪漫了。」

  「我們可以在這兒舉行一次華多式①的午餐會了。」厄秀拉熱切地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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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讓·安東尼·華多(1684—1727),以描繪牧歌式作品而著名。

  「我可不喜歡在這兒進華多式午餐。」他說。

  「你只想著你的維吉妮。」她笑道。

  「維吉妮就夠了,」他蒼然地笑笑,「不過我也不需要她。」

  厄秀拉凝視著他。自從離開布萊德比以後這還是頭一次見到他呢。他很瘦削,兩腮下凹一臉的可怕表情。

  「你病了嗎?」她有點冷漠地問。

  「是的。」他冷冷地回答。

  他們坐在島上的僻靜處,在柳蔭下看著水面。

  「你怕嗎?」她問。

  「怕什麼?」他看著她問。他有一種非人的倔強,令她不安,令她也失去了自己的主心骨。

  「害一場大病很可怕,不是嗎?」她說。

  「當然不愉快,」他說,「至於人是否真怕死,我還說不準。

  從一種意義上說無所謂,從另一種意義上說很可怕。」

  「可你不感到難堪嗎?一得病總是很難堪的,病魔太侮辱人了,你不認為是這樣嗎?」

  他思忖了一會兒說:

  「可能吧,不過人們知道人的生活從一開始就不那麼正確,這才是羞辱。跟這個相比,生病就不算什麼了。人生病是因為活得不合適。人活不好就要生病,生病就要受辱。」

  「你活得不好嗎?」她幾乎嘲諷地問。

  「是的,我一天天地過,並沒什麼所為。人似乎總在碰南牆。」

  厄秀拉笑了。她感到害怕,每當她感到害怕時,她就笑並裝作得意洋洋的樣子。

  「那你的鼻子可就倒黴了!」她望著他的臉說。

  「怪不得挺醜的。」他回答說。

  她沉默了片刻,與自己的自欺欺人作著鬥爭。她有一種自欺欺人的本能。

  「可我挺幸福——我覺得生活太愉快了。」她說。

  「那好哇。」他挺冷漠地回答。

  她伸手在口袋裡摸到一小張包巧克力的紙,開始疊一隻小船。他漫不經心地看著她。她的舉動中透著某種楚楚動人處,很溫柔,手指毫無意識地動著。

  「我真地生活得不錯,你呢?」她問。

  「那當然!可我就是不能活得順心,真惱火。我覺得一切都盤根錯節亂了套,讓你理不清個頭緒。我不知道該做點什麼。人總要在什麼地方做點什麼。」

  「可你為什麼總要做什麼呢?」她反問,「這太庸俗了。我覺得最好作一個高雅的人,不要做什麼;只顧完善自我,就象一朵自由開放的花朵。」

  「我很同意你的說法,」他說,「要是人能開花就好了。可我就是無法讓我的蓓蕾開放。可它也不枯萎或窒息,它並不缺營養。該死的,它壓根兒不是什麼花蕾,而是一個背時的疙瘩罷了。」

  她又笑了,這令他十分惱火。可她既焦慮又迷惑。一個人怎麼才能有出路呢?總該有個出路吧。

  沉默,這沉默簡直讓她想哭一場。她又摸出一張包巧克力的紙,疊起另外一隻紙船來。

  「可是為什麼,」她終於說,「為什麼現在人的生命不會開花,為什麼人的生命沒了尊嚴?」

  「整個觀念已經死了。人類本身已經枯萎腐爛,真的。有許許多多的人依賴在灌木叢上,他們看上去很像樣兒,很漂亮,是一群健康的男女。可他們都是索德姆城①的蘋果,是死海邊的苦果。他們沒有一丁點意義——他們的內心滿是苦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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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死海邊一城市,上帝以其居民罪惡重大降大火燒之。

  「可還是有好人的。」厄秀拉為自己辯解道。

  「對今日的生活來說是夠好的。可是人類是一株爬滿苦果的死樹。」

  厄秀拉忍不住要反對這種說法,它太圖解化,也太絕對了。可她又無法阻擋他說下去。

  「如果是這樣的話,能說上是為什麼嗎?」她懷有敵意地問。他們倆開始發火了。

  「為什麼,為什麼人們都是些苦灰團?那是因為他們成熟了還不離開這棵樹。他們仍舊呆在舊的位置上,直到長了蛆蟲、乾枯、腐爛為止。」

  他們沉默了好一陣子。他的聲音變得火辣辣的,語言甚是尖刻。厄秀拉心煩意亂又深感震驚。他們都沉思著,忘記了一切。

  「就算別人都錯了吧,你哪兒對呢?」她叫道,「你哪兒比別人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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