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戀愛中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二六


  「布朗溫家那兩個姑娘是怎麼回事?」傑拉德問。

  「她們住在貝多弗。」

  「貝多弗!她們做什麼的?」

  「在小學裡教書。」

  「是她們!」傑拉德沉默了一下大叫道:「我覺得我在哪兒見過她們。」

  「你失望了?」

  「失望?不!可是赫麥妮怎麼會把她們請到這兒來呢?」

  「她是在倫敦認識戈珍的,戈珍就是年輕的那個,頭髮稍黑點兒的那個,她是位藝術家,搞雕塑和造型藝術。」

  「那就是說她不是小學教師了,只有另一個是。」

  「都是,戈珍是美術教師,厄秀拉是任課教師。」

  「那她們的父親做什麼的?」

  「手工指導,也在那所學校。」

  「真的!」

  「階級障礙打破了!」

  伯金一嘲諷,傑拉德就不安。

  「她們的父親是學校裡的手工指導!這對我有什麼損害?」

  伯金笑了。傑拉德看著伯金的臉,他頭枕在枕頭上,尖苛、灑脫地笑著,令傑拉德無法離去。

  「我覺得你不會常見到戈珍的。她是一隻不安分的小鳥兒,一兩周之內她就要走了。」伯金說。

  「去哪兒?」

  「倫敦、巴黎、羅馬,真是天曉得。我總希望她躲到大馬士革或舊金山去。她本是一隻天堂之鳥。天曉得她與貝多弗有什麼關係,偏偏這樣,象個夢一樣。」

  傑拉德思忖了一會兒,說:

  「你怎麼對她這麼瞭解?」

  「我在倫敦認識她的,」伯金說,「跟阿爾加農·斯特林治那批人在一起時認識的。她會認識米納蒂和裡比德尼科夫那些人的,就算沒有私交,也認識。她跟那幫人不是一路的,她更傳統些。我認識她好象有兩年了。」

  「除了教書以外她還賺錢嗎?」傑拉德問。

  「賺點兒,不過收入不固定。她可以出售她的造型藝術品,她可是小有名氣的人呢。」

  「她的作品賣多少錢?」

  「一基尼,十基尼不等。」

  「作品質量怎麼樣?都是什麼題材的?」

  「有時她的作品很不錯。那就是她的,就是赫麥妮書房中的兩隻鶺鴿,你見過,先刻在木頭上,再上色。」

  「我覺得那又是野蠻人的雕刻。」

  「她的可不是。那都是些動物和小鳥兒,有時刻些奇奇怪怪的小人物,身著日常衣服,讓她那麼一刻,真顯得妙不可言。她的雕刻中有一種不經意的樂趣,很微妙。」

  「她或許將來有一天會成為一位知名藝術家?」傑拉德問。

  「很可能。不過我覺得她不會。一旦有什麼東西吸引她,她就會放棄藝術,這決定了她不會嚴肅地對待藝術——她對藝術並不很嚴肅,她總感到自己要放棄藝術了。可她又無法放棄,又抱著藝術不放。這一點我就不能容忍她。哦,對了,我離開以後米納蒂怎麼樣了?我再沒聽到她的消息。」

  「哦,太令人作嘔了。海裡戴變得極令人討厭,我跟他正兒八經地大吵了一頓,差一點沒殺了他。」

  伯金沉默了。

  「很自然,」他說:「裘裡斯有點神經錯亂。一方面他是個宗教狂,另一方面他又是個肉欲狂。他既是個純潔的奴僕,為基督洗腳,又為基督畫下流圖畫——行動與反動,在這之間徘徊,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別的。他真地瘋了。他需要一朵潔白的百合花樣的女子,象波提切利①畫中的女子那麼美,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又把住米納蒂不放,只是為了跟她鬼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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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波提切利(1444—1510)意大利著名畫家,畫有《維納斯誕生》圖。

  「我說不清這是怎麼回事,」傑拉德說,「他是愛米納蒂還是不愛?」

  「他既不是愛也不是不愛。對他來說,她是個婊子,是個跟他通姦的婊子。而他又渴望跟她幹肮髒的勾當。然後他又搞一個百合花一樣純潔的小姑娘,這樣,他就占全了。這是個古而又古的故事,反復重複的把戲,沒有徘徊這一說。」

  「我不知道,」傑拉德停了片刻說:「他如此污辱米納蒂。米納蒂這麼肮髒,真令我吃驚。」

  「可我認為你挺喜歡她,」伯金叫道,「我就一直很喜歡她,可我從沒有跟她有什麼曖昧,這是真的。」

  「我愛了她好多天了,」傑拉德說,「可跟她在一起呆上一周就夠了。這種女人身上有股味,最終讓你感到說不出來的噁心,儘管你最初喜歡這股味兒。」

  「我知道,」伯金說,然後又煩躁地說:「不過,去睡吧,傑拉德,天曉得都什麼時候了。」

  傑拉德看看手錶,終於站起身到自己的房間裡去睡了。但幾分鐘以後他又穿著襯衫回來了。

  「有件事告訴你,」他又坐在床上說,「我們匆匆分了手,我沒有機會送她點什麼東西。」

  「是指錢嗎?」伯金說,「她會從海裡戴或其它熟人那裡得到她想要的。」

  「可是,」傑拉德說,「我要給她應得的那一份,清了這筆帳。」

  「她不會在意的。」

  「也許不會吧。可這筆帳讓我覺得該她什麼,還是清了的好。」

  「是嗎?」伯金說,他看著傑拉德,他穿著襯衫坐在床上,露出了兩條腿。他的腿很白。很結實,滿是肌肉,很健美。伯金卻感到一種憐憫與溫柔之情湧上心頭,似乎那是兩條孩子的腿。

  「我覺得還是把這筆帳還清了的好。」傑拉德重複著自己的話。

  「怎麼著都沒關係。」伯金說。

  「你總說沒關係,」傑拉德迷惑不解地說,他很有感情地看著伯金的臉。

  「是沒關係。」伯金說。

  「可她是清白的那種人,真的——」

  「都是老生常談,」伯金說著轉過臉去。他覺得傑拉德似乎是在沒話找話。「去吧,我都煩了,太晚了。」他說。

  「我希望你告訴我一些『有關係』的事,」傑拉德說著,目不轉睛地看著伯金的臉,等待著什麼。可伯金把臉扭到一邊去了。

  「好吧,睡吧,」傑拉德友好地拍拍伯金回自己房裡去了。

  早晨傑拉德醒來後聽到伯金在房裡走動的聲就叫道:「我仍想給米納蒂一些錢。」

  「天啊!」伯金說,「別死心眼兒了。要想清了這筆帳就在你心中清了算了。可你心裡清不了。」

  「你怎麼知道我清不了?」

  「我瞭解你。」

  傑拉德沉思一會兒說:

  「我似乎覺得最好是給米納蒂一筆錢,對她們這樣的人這樣最好。」

  「情婦嘛,最好是養著。妻子嘛,則要共同享用。生活正直的人不受罪惡的污染。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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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句是賀拉斯的一名言,原文是拉丁文。

  「可沒必要鬧得不愉快呀。」傑拉德說。

  「找對此厭倦了,對你的小過失我沒興趣。」

  「你感不感興趣我不在乎,是的。」

  這又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女僕進來了,打來了水,拉開了窗簾。伯金坐在床上,懶洋洋、愉快地朝窗外的公園望去,公園裡一片碧綠、靜寂、浪漫、一種過時的情調。他想,過去的歲月是那麼可愛、穩定、整齊、不可改變——這房子那麼靜謐、金碧輝煌,這公園,已沉睡了好幾個世紀。可是,這靜謐的美是個騙局、是個幻境,布萊德比是一座多麼可怕、死亡的地獄啊!這平靜是多麼令人難以容忍、多麼束縛人啊!可這畢竟比雜亂無章、齷齪、充滿衝突的現實世界要好些。如果人可以隨心所欲地創造未來,創造一點純真,追尋生活的純樸真理,那麼人的心靈就會不停地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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