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戀愛中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
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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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她仍看著他說。當他象個生氣的小男孩兒那樣無援無靠地來到布萊德比時,跟他鬧點矛盾,這比什麼都讓赫麥妮感到刺激。但她明白,她同他就要分道揚鑣,她潛意識中對他抱有強烈的仇恨。 「你剛才幹什麼來著?」她重複道,那聲音很柔和,顯得毫不在意的樣子。他並不回答,於是她幾乎是下意識地走進他的房間。他從她的閨房中取來了一幅畫有鵝的中國畫,正在臨摹,他的技巧很高明,摹得頗為栩栩如生。 「你在臨這幅畫?」她靠近桌子俯首看著這幅作品。「啊,你臨得多麼漂亮呀!你很喜歡這幅畫兒,是嗎?」 「這幅畫兒太神妙了。」他說。 「是嗎?你喜歡它,這讓我太高興了,因為我一直珍愛它。 這幅畫是中國大使送我的。」 「是這樣。」他說。 「可你為什麼要臨它呢?」她不經意地問,「為什麼不自己畫自己的作品?」 「我想瞭解它,」他回答,「通過臨摹這幅畫,比讀所有的書都更能讓我瞭解中國。」 「那你學到了什麼呢?」 她的好奇心又上來了,她緊緊地抓住他,要得到他內心的秘密。她非要知道不可。她要知道他瞭解的一切,這種欲望糾纏著她,讓她變得很霸道。伯金沉默了一會兒,不想回答她。但懼於她的壓力,他才開始回答: 「我知道中國人從什麼地方攝取生存的源泉了——他們的所悟與所感——那就是,冰冷的泥水中一隻灼燙的鵝——鵝那奇妙灼燙的血象烈焰一樣注入他們自己的血液中,那是冷寂的泥潭之火,蘊藏著玉荷的神秘。」 赫麥妮狹長的面龐上沒一點血色,低垂著眼瞼,神色奇特、凝重地看著伯金,單薄的前胸顫動著。伯金不動聲色,惡魔一樣地回視她。她感到又一陣抽搐,似乎有點難受,感到自己正在溶化,於是她轉過身去。她的頭腦無法悟出他的語言的真諦;他攫住了她的心,令她無法爭脫,以某種陰險隱秘的力量摧毀她。 「是啊,」她似有似無地說,「是啊,」她忍住不說了,試圖理清自己的思緒。可是她不能,她現在沒有一點機智,已經感到自己被解體了。儘管她強迫自己,但她仍然無法恢復理智。她忍受著被溶化的巨痛,在恐怖中變得粉身碎骨。伯金紋絲不動地站立著,盯著她。她飄飄若仙地走了出去,象一個被捕殺的蒼白的魔鬼,象受到墳鬼追隨襲擊一樣惶惶然。她走了,象一具沒有靈魂、與別人無關的屍體。他仍然心地殘酷,一個心眼兒要報復她。 赫麥妮下樓來吃飯時,臉上陰雲密布,眼瞼低垂,死一般暗然。她換上了一件綠色的舊段子長衫,很抱身,顯得更高大、更可怕了。在客廳那歡愉的氣氛中她顯得神秘莫測,很是抑鬱。一坐到餐廳幽暗的燈影中,桌上的蠟燭光籠罩著她,她就變成了一股力量,變成了一個精靈。她聚精會神地聽人們談著天。 在座的人們神采飛揚,除了伯金和約瑟華·麥賽森以外都穿著晚禮服,顯得雍容華貴。嬌小的意大利伯爵夫人身著薄紗羅,衣服上綴著柔軟的桔黃、金黃和黑色的寬大綢三色帶;戈珍則著一身豔綠,飾著奇妙的針織品;厄秀拉穿一身黃,佩著銀灰色紗巾;布萊德利女士的衣服呈灰、腥紅與黑三種顏色;而瑪茲小姐則是一身淺灰打扮。看到燭光下這一片五彩紛呈的顏色,赫麥妮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快樂湧上心頭。她注意到人們在沒完沒了地談笑著:約瑟華聲色俱厲;女人們一個勁輕浮地嘻笑、作答;她還注意到五彩繽紛的衣著、白色的桌面及上上下下的燈影。她似乎高興得神魂顛倒,但心中隱隱有些厭惡,她真象一個魔鬼。她很少插話,但人們的談話她卻聽得一字不漏。 大家一齊湧入客廳,象一家人一樣隨便,不拘禮節。瑪茲小姐給大家遞上咖啡,每人都點著了煙,有的則用長長的陶土制的煙斗吸煙。 「吸煙嗎?煙捲還是煙斗?」瑪茲小姐詢問著。大家坐了一圈,約瑟華先生一副十八世紀的派頭,傑拉德則是溫厚漂亮的英國小夥子樣兒,亞歷山大是高大健美的政治家,既講民主又談吐流暢,赫麥妮則象個細高的卡桑德拉①。女人們臉色白皙,在燈光柔和、舒服的客廳中圍著大理石壁爐坐成半月型,認真地吸著白色煙斗,爐膛裡的圓木劈劈啪啪燃響著。 大家的談話時常涉及到政治、社會,很風趣,充滿奇特的無政府主義味道。廳裡聚集著一股力量,一股毀滅性的力量。一切似乎都被投進了熔爐中,在厄秀拉看來,這些人全是些女巫,幫著攪動這座熔爐中的東西。儘管這當中有歡樂和滿足,但對一個新來者來說,這種談話是太累人了,來自約瑟華、赫麥妮及伯金那兒的殘酷的精神壓力,強大、耗人、具有毀滅性、壓迫著所有其他的人。 -------- ①荷馬史詩中特洛伊國王的女兒,能預知禍事。 但是赫麥妮漸漸感到厭倦了,膩了。談話出現了冷場,這全是她那強大但又無意識的意志造成的。 「賽爾西,表演點什麼吧。」赫麥妮徹底打斷大家的談話。「誰來跳個舞?戈珍,你來跳一個,好嗎?我希望你來一個。帕拉斯特拉,你也來跳個舞——好,很好。厄秀拉,也來吧。」 赫麥妮慢慢站起身,手拉著壁爐臺上的金黃色繡帶,靠在上面停了片刻,然後突然鬆開了帶子。象一位女牧師一樣。 她看上去木然、沉迷。 一個僕人進來一下,然後又出去了,很快這僕人複又出現,懷抱著一大堆緞帶、披肩和圍巾,大多是些東方貨。赫麥妮喜歡積攢華麗的衣服,這些裝飾品也是隨著衣服逐漸攢起來的。 「你們三個女士一齊跳吧。」她說。 「跳什麼舞呢?」亞歷山大忽地站起身問。 「《岩石上的少女》。」伯爵夫人馬上說。 「那太沒意思了。」厄秀拉說。 「那就跳《麥克白斯》中三個女巫的那段舞吧,」瑪茲小姐提出一個很中肯的建議。最後決定厄秀拉演諾米,戈珍演盧斯,伯爵夫人飾奧帕。她們準備跳一場小芭蕾舞,按照俄國舞蹈家巴芙洛娃①和尼金斯基②的風格跳。 -------- ①巴芙洛娃(1885—1931),蘇聯當時最出色的女舞蹈家。 ②尼金斯基(1890—1950),蘇聯著名舞蹈家。 伯爵夫人第一個做好了準備。亞歷山大朝鋼琴走去,為她騰出了一塊地方。奧帕身著漂亮的東方服裝,緩緩地跳起了哀悼亡夫的舞蹈。然後盧斯進來了,跟奧帕一起落淚。然後是諾米進來安慰大家。整個劇情都是用啞劇的形式表現出來的,三個女人通過手式和動作來表達感情。這場小戲演了十五分鐘之久。 厄秀拉扮演的諾米很漂亮。諾米的男人都死了,只剩下她一人不屈不撓地活著,並無所求。盧斯喜歡女人,她喜歡上了諾米。奧帕是一位活潑、有激情、心細謹慎的寡婦,她要回歸到原來的生活中去,走回頭路。女人間的相互影響演得很逼真,很動人。令人奇怪的是,戈珍對厄秀拉滿懷激情地依戀著,可沖她笑起來時那笑容卻是莫名其妙、惡作劇式的,而厄秀拉則默默地承受著,對己對人都無法做更多的事,但她臨危不懼,與自己的悲哀作鬥爭。 赫麥妮喜歡看人表演。伯爵夫人那鼬鼠般的敏感勁兒來得很快,戈珍把對姐姐扮演的女人那種可怕的依戀感演絕了。 厄秀拉危險中孤獨無援,似乎她承受著無法擺脫的重壓。 「太妙了。」人們異口同聲地說。赫麥妮因為對一些東西弄不大懂心裡很苦惱。她叫著讓人們多跳幾個舞,為此,伯爵夫人和伯金一起唱著一首古老的法國歌曲《馬博羅》邊唱邊調侃地跳了起來。 傑拉德看到戈珍對諾米的那種依戀之情時很是激動。那女人潛藏著的魯莽勁和調侃的樣子讓他熱血沸騰。他忘不了戈珍表演出來的那種自發的戀情和無所顧惜的精神,同時還忘不了她的諷刺力量。伯金象隱藏著的蟹,在水流深凹處看到了厄秀拉受挫和孤立的境態。她身上蘊藏著一股危險的力量。她就象一朵強女人之花蕾,奇特但毫無自我意識。不知不覺中他被她吸引著。她是他的未來。 亞歷山大彈奏了幾首匈牙利曲子,大家受到鋼琴聲的感染,都隨著琴聲跳起舞來。傑拉德興高采烈地跳著,向戈珍那邊挪過去。儘管他只會跳幾步華爾茲或兩步舞,但他感到自己的四肢和全身中都激蕩著一股力量,令他擺脫了束縛。他不知道別人那種抽筋式的拉格泰姆舞怎麼個跳法,但他知道如何起步。伯金一旦擺脫了他厭惡的那幫人的壓力,便能快活地疾步而舞。可赫麥妮對他這種毫無責任感的快樂是多麼恨之入骨啊。 「現在我看出來了,」伯爵夫人興奮地大叫道。她看著伯金自我陶醉的興奮舞姿說:「伯金先生換了一個人嘛。」 赫麥妮緩緩地看了看他,不禁渾身一怔。她知道只有外國人才能看出這一點並說出這樣的話來。 「這是什麼意思,帕拉斯特拉?」她問。 「看,」伯爵夫人用意大利語說:「他不是個人,是一條變色龍。」 「他不是個人,他危險,不是我們一夥的,」赫麥妮心中反復說著。她很不安,她不得不屈服於他,因為他有著不同於她的逃避力量和生存力量,因為他並不始終如一,不是個真正的男人。她在絕望中恨透了他,這絕望感令她破碎、屈服,她忍受著被肢解的痛苦,她跟一具死屍差不多,除了能感覺到自己的靈與肉正被解體以外,什麼都意識不到了。 屋子都占滿了,傑拉德占了較小的一間,其實是與伯金的臥室相通的更衣室。人們各自取一支蠟燭向樓梯上走去時,赫麥妮拉住了厄秀拉,帶她到自己的房間裡去談天。來到赫麥妮那奇特的大臥室中,厄秀拉感到很拘謹。赫麥妮似乎壓抑著她,可怕又莫名其妙地說些什麼話。她們觀賞著一些印度綢衣,華貴而性感的衣服,那樣式很有點腐化。赫麥妮靠近她,前胸起伏著,一時間厄秀拉感到無所適從、驚慌起來。赫麥妮那雙兇狠的眼睛從厄秀拉的臉上看出她害怕了,於是她又感到一陣崩潰。厄秀拉揀起一件為十四歲的公主做的大紅大綠的綢衫,叫道: 「太漂亮了,誰敢穿這麼豔的衣服——」 這時赫麥妮的女僕靜悄悄地走進來,厄秀拉趁機跑了,她早就嚇壞了。 伯金進屋後就直接上床了,他很高興,也很困,從開始跳舞他就感到高興。可傑拉德非要跟他聊天不可。傑拉德身穿晚禮服坐在伯金床上,伯金早已躺下,傑拉德一定要聊聊不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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