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戀愛中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喂,」她令人不可思議、嘲弄地吐出一個字來。這一聲讓伯金感到害怕,他似乎不敢正視現實。克裡奇太太走開了,把他忘了,但一會兒又順原路走回來了。

  「我很願意他有個朋友,」她說,「他從來就沒有朋友。」

  伯金低下頭盯著她那雙藍色的凝眸,他理解不了她的目光。「我是我弟弟的看護人嗎?」他輕聲地自言自語道。

  他記起來了,那是該隱①的叫聲,他微微感到震驚。而傑拉德就是再世的該隱。當然他並不是該隱,但他確實殺害了他的弟弟。那純屬偶然,他也沒有對殺害弟弟的後果負責。那是傑拉德小時候,在一次偶然事故中害死了自己的弟弟。不就是這麼一當子事嗎?為什麼要給造成事故的生活打上罪惡的烙印並詛咒生活呢?一個人靠偶然活著,也因偶然而死,難道不是嗎?一個人的生活是否取決於偶然因素?難道他的生活只與種族、種類和物種普遍相關聯嗎?如果不是這樣,難道就沒有純粹偶然這一說嗎?是否發生的任何事情都具有普遍意義?是嗎?伯金站在那兒思忖著,忘了克裡奇太太,正如她也忘記了他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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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聖經》中亞當的長子,殺害其弟弟亞伯。

  他不相信有偶然這回事。在最深刻的意義上說,這些都交織在一起。

  就在他得出這個結論時,克裡奇家的一個女兒走上前來說:

  「親愛的媽媽,來,把帽子摘掉吧,嗯?咱們就要坐下用餐了,這是個正式場合,不是嗎,親愛的?」說著她把手伸進媽媽的臂彎裡,挽著她走了。伯金隨後立刻走過去同最近的一位男士聊起來。

  開餐的鑼聲響了,人們抬頭看看,但誰也沒向餐廳移動腳步。家中的女人們感到這鑼聲跟她們無關。五分鐘過去了,老男僕克羅瑟焦急地出現在門道裡,求助地看著傑拉德。傑拉德抓起架子上的一隻彎曲的大海螺殼,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吹出了振聾發聵的一聲。這奇特的海螺聲令人心顫。這一招兒可真靈,人們紛紛動作起來,好象聽到同一個信號指揮一樣一齊向飯廳挪動。

  傑拉德等了一會兒,等妹妹來做女主人。他知道他的母親是不會盡心去盡她的義務的。可妹妹一來就急急忙忙奔向自己的座位去了。所以只好由這小夥子指引客人們入席了,他做這件事時顯得有點太專橫。

  開始上餐前小吃了,飯廳裡安靜了下來。就在這時,一個留著長長披肩髮的十三、四歲的姑娘沉著平靜地說:

  「傑拉德,你弄出那麼可怕的聲音來招呼客人,可你忘了招呼爸爸。」

  「是嗎?」他沖大夥兒說,「我父親躺下休息了,他不太舒服。」

  「他到底怎麼樣?」一位出嫁了的女兒問,眼睛卻盯著桌子中間堆起的那塊巨大的婚禮蛋糕,蛋糕上落下些假花兒來。

  「他沒病,只是感到疲勞。」留披肩髮的溫妮弗萊德回答道。

  酒杯裡斟滿了酒,人們個個兒都興高采烈地聊著天兒。遠處的一桌旁坐著母親,她的頭髮仍松松地盤著。伯金坐在她邊上。有時她會惡狠狠地看一眼那一排排面孔,伸著頭毫不客氣地凝視一會兒,然後聲音低沉地問伯金。

  「那個年輕人是誰?」

  「不知道,」伯金謹慎地回答。

  「我以前見過他嗎?」她問。

  「不會吧。反正我沒見過。」他答道。於是她滿意了。她疲憊地合上了眼睛,現出一副安詳的神態,看上去很象憩息中的女王。然後她又睜開眼,臉上露出上流社會人物的微笑,一時間她很象一位愉快的女主人了。她優雅地彎下腰去,似乎人人都深受歡迎,皆大歡喜。然後陰影突然回到她臉上,那是一種陰鬱、鷹一樣的表情,她象一頭爭鬥的困獸那樣,眉毛下露出凶光,似乎她仇視所有的人。

  「媽媽,」迪安娜叫道,「我可以喝酒嗎?」迪安娜比溫妮弗萊德年長些,很漂亮。

  「行,你喝吧,」母親木然地回答,她對這個問題壓根兒不感興趣。

  於是迪安娜示意下人為她斟酒。

  「傑拉德不該限制我喝酒嘛,」她平靜地對在座的人們說。

  「好了,迪,」哥哥和藹地說。迪安娜一邊喝酒一邊挑戰般地掃了哥哥一眼。

  這家人之間這樣無拘無束,有點無政府主義的樣子,真奇怪。這與其說是放任自由不如說是對權威的抵制。傑拉德在家中有點支配權,並不是因為他處在什麼特殊位置上,而是因為他有壓倒別人的性格。他的聲音和藹但富有支配力,這種聲音的特質震住了他的姐妹們。

  赫麥妮正同新郎官討論民族問題。

  「不,」她說,「我認為提倡愛國主義是一種錯誤,國與國之間的競爭就象商行與商行間的競爭一樣。」

  「哦,你可不能這麼說,怎麼能這麼說呢?」傑拉德大聲說。他很熱衷於爭論。「你不能把一個種族等同於一個商業康采恩。而民族大概指的就是種族,民族的意思就是種族。」

  一時間大家都不說話了。傑拉德與赫麥妮之間總是這樣令人奇怪地客客氣氣,但又相互敵視,他們兩人可說的上是勢均力敵。

  「你以為種族等於民族嗎?」她若有所思地問,臉上毫無表情,口氣遊移不定。

  伯金知道赫麥妮在等他參加討論,於是他恭順地開口道:

  「我覺得傑拉德說得對,種族是民族的根本因素,至少在歐洲是這樣。」

  赫麥妮又打住不說話了,似乎是要讓這條論斷冷卻一下。

  然後她作出一個奇怪的權威性論斷:

  「不錯,就算是這樣吧,那麼提倡愛國主義不就是在提倡種族的本能嗎?難道這不也是在提倡商業的本能?這是一種佔有財富的本能。難道這就是我們所指的民族?」

  「也許是,」伯金說,他心裡感到現在討論這個問題不合時宜,地點也不對。

  可傑拉德現在已找到爭論的線索了,仍要爭論下去。

  「一個種族可以有其商業性的一面,」他說,「事實上,它必須這樣,這跟一個家族一樣,人必須得有給養才行。為準備給養,你就得跟別的家族爭鬥,跟別的民族鬥。不這樣,反倒不可思議了。」

  赫麥妮又不說話了,只是露出一副霸道、冷漠的神態。然後她才說:「是的,可以不這樣,我覺得挑起敵對精神是不對的,這會造成仇恨並與日俱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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