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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肖特蘭茲

  布朗溫家姐妹兩人回貝多弗家中去了,參加婚禮的人們則聚集在肖特蘭茲的克裡奇家。這座宅第坐落在窄小的威利湖對岸,沿著一面山坡的頂端長長地排了一溜房屋,房子又矮又舊,很象一個莊園。肖特蘭茲下方那片舒緩下斜的草坪上長著幾株孤伶伶的樹,那兒可能是一個公園吧,草坪前是狹窄的湖泊。草坪和湖泊對面與肖特蘭茲遙遙相望的是一座林木蔥籠的小山,那山遮住了那邊的煤礦谷地,可擋不住煤礦裡上升著的黑煙。但不管怎樣,這幅景象頗象田園風味的風景畫,美麗而寧靜,這座住宅建在這兒是別具一格的。

  現在肖特蘭茲擠滿了克裡奇的家人和參加婚禮的賓客。父親身體不好,先退出去休息了,這樣傑拉德就成了主人了。他站在簡樸的客廳裡迎接男賓們,態度友好,舉止優雅。他幾乎在社交中獲得了快樂,笑容可掬,十分友好。

  女僕們讓克裡奇家三位出嫁了的女兒驅使著忙東忙西,把場面攪得很亂。你總能聽到這個或那個克裡奇家的女兒那特有的命令:「海倫,到這兒來一下。」「麥澤莉,我讓你到這——裡——來。」「喂,我說惠特曼太太——」廳裡裙裾擦動的「嚓嚓」聲伴著漂亮的女人們匆匆而過,一個孩子在廳裡跳舞般地穿梭,還有一個男僕也來去匆匆地忙著。

  男賓們則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地默默地聚在一起,一邊吸煙一邊聊天,裝作對女人世界那熱鬧的場面不屑一顧。可他們並不是在真正地談話,他們仍觀察著那些異常興奮的女人,諦聽她們那令人發冷的笑聲和連珠炮似的說話聲。他們等待著,焦躁不安,心裡很惱火。可傑拉德看上去仍然那麼和藹可親,那麼幸福,不知道他是在等人還是清閒無事,只知道他是這個場合的中心人物。

  突然,克裡奇太太無聲無息地進到房裡來,表情剛烈、線條分明的臉向四周探視著。她仍舊戴著帽子,穿著罩有褶拖紗的藍色綢衣。

  「有事嗎,媽媽?」傑拉德問。

  「沒什麼事,沒什麼事!」她含糊其詞地答道。然後她徑直朝伯金走去,伯金此時正跟克裡奇家的一位女婿談天。

  「你好啊,伯金先生,」她聲音低沉地說,似乎她根本不把客人放在眼裡。說著她向他伸出手來。

  「哦,克裡奇太太,」伯金隨機應變與她搭訕著,「剛才我可是無法接近您呢。」

  「這裡有一半人我不認識,」她聲音低沉地說。她的女婿趁這當兒不安地躲到一邊去了。

  「你不喜歡生客嗎?」伯金笑道,「我從來不明白一個人為什麼要重視那些偶然碰到一起的人,我幹嗎要去認識他們?」

  「對!對!」克裡奇太太壓低嗓門,有些緊促地說。「他們來了,也不算數。我並不認識廳裡這些人。孩子們向我介紹說:『媽媽,這位是某某先生。』我再也不知道別的了。某某先生和他的頭銜是什麼關係?我跟他及他的頭銜有什麼關係呢?」

  她說著抬起眼睛看看伯金,這一看把伯金嚇了一跳。她能過來跟他說話,這令他感到受寵若驚,要知道她可不是把什麼人都放在眼裡的。他低下頭看著她那張表情緊張、輪廓分明的臉,但他不敢凝視她那雙凝重的藍眼睛,於是他移開視線去看她的頭髮。在她漂亮的耳際上方,頭髮馬馬虎虎、鬆鬆散散地盤著,頭髮並不怎麼清爽。她的脖頸也不怎麼清爽。儘管如此,伯金還是覺得自己被她吸引著,而不是被別人。不過他心裡想,自己可是常常仔細地洗一洗,至少脖頸和耳朵總要洗得乾乾淨淨。

  想著這些事,他微微笑了。但他仍然很緊張,感到他和這個陌生的老女人象叛徒和敵人一樣在別人的營帳裡交談。他就象一頭鹿一樣,一隻耳朵撩到後面,另一隻耳朵則向前伸著探尋著什麼。

  「別人其實無所謂。」他有點不想說話,搭訕著說。

  這位母親猛然帶著深深的疑問抬起頭看看他,似乎懷疑他的誠意。

  「你怎麼解釋『所謂』?」她尖刻地問。

  「那麼多人並不都很重要,」他回答,被迫把話題引深了。

  「他們還說說笑笑呢,最好讓他們全滾。從根本上說,他們並不存在,他們並沒在那兒。」

  她在他說話時一直凝視著他。

  「我們才不想像他們的存在呢!」她刻薄地說。

  「沒什麼好想像的,他們不存在。」

  「哼,」她說,「我還不會那麼想。他們就在那兒,不管他們是否存在,他們存在與否並不取決於我。我只知道,他們別想讓我把他們放在眼裡。不要以為他們來了我就得認識他們。在我眼中,他們跟沒有一樣。」

  「沒錯兒,」他答道。

  「是嗎?」她又問。

  「就跟沒來一樣,」他重複道。說到這兒他們都停下來不說話了。

  「他們就是來了也不算數,真討厭。」她說,「我的女婿們都來了。」她有點自言自語地說,「如今勞拉也結婚了,又多了個女婿,可我真分不清哪個是張三哪個是李四。他們來了,都叫我媽媽。我知道他們要說什麼——『你好,媽媽。』我真想說,『我怎麼也算不上是你們的媽媽。』可有什麼用?他們來了。我有我自己的孩子,我還是能分辨出哪個是我的孩子,哪個是別的女人的孩子。」

  「應該這樣,」伯金說。

  她有些吃驚地看看他,或許她早忘了是在跟誰說話。她說話的線索被打斷了。

  她漫不經心地掃視了一下房間。伯金猜不出她在找什麼,也猜不出她在想什麼。很明顯她是在注意自己的兒子們。

  「我的孩子們都在嗎?」她突如其來地問他。

  他笑笑,吃了一驚,也許是害怕。

  「除了傑拉德,別人我不怎麼認識。」他說。

  「傑拉德!」她叫道。「他是孩子們當中最沒用的一個。你沒想到吧,是不是?」

  「不會吧,」伯金說。

  母親遠遠地凝視了自己的長子好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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