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戀愛中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先走出馬車的是新娘的父親,他就象一個陰影出現在晨空中。他高大、瘦削、一副飽經磨難的形象,唇上細細的一道黑髭已經有些灰白了。他忘我耐心地等在車門口。

  車門一開,車上落下紛紛揚揚的漂亮葉子和鮮花,飄下來白色緞帶,車中傳出一個歡快的聲音:

  「我怎麼出去呀?」

  等待的人群中響起一片滿意的議論聲。大家靠近車門來迎她,眼巴巴地盯著她垂下去的頭,那一頭金髮上沾滿了花蕾。眼看著那只嬌小的白色金蓮兒試探著蹬到車梯上,一陣雪浪般的衝擊,隨之新娘呼地一下,擁向樹蔭下的父親,她一團雪白,從面紗中蕩漾出笑聲來。

  「這下好了!」

  她用手挽住飽經風霜、面帶病色的父親,蕩著一身白浪走上了紅地毯。面色發黃的父親沉默不語,黑髭令他看上去更顯得飽經磨難。他快步踏上臺階,似乎頭腦裡一片空虛,可他身邊的新娘卻一直笑聲不斷。

  可是新郎還沒有到!厄秀拉簡直對此無法忍受。她憂心忡忡地望著遠山,希望那白色的下山路上會出現新郎的身影。那邊駛來一輛馬車,漸漸進入人們的視線。沒錯,是他來了。厄秀拉隨即轉身面對著新娘和人群,從高處向人們發出了一聲呐喊。她想告訴人們,新郎來了。可是她的喊聲只悶在心中,無人聽到。於是她深深為自己畏首畏尾、願望未竟感到慚愧。

  馬車叮叮咣咣駛下山來,愈來愈近了。人群中有人大叫起來。剛剛踏上臺階頂的新娘驚喜地轉過身來,她看到人頭沸動,一輛馬車停了下來,她的情人從車上跳下來,躲開馬匹,擠進人堆中。

  「梯普斯!梯普斯!」她站在高處,在陽光下興奮地揮舞著鮮花,滑稽地喊叫著。可他手握著帽子在人群中鑽來鑽去,並未聽到她的叫喊。

  「梯普斯!」她朝下看著他,又大叫一聲。

  他毫無意識地朝上看了一眼,看到新娘和她的父親站在上方,臉上掠過一絲奇特、驚訝的表情。他猶豫了片刻,然後使盡全身力氣跳起來向她撲過去。

  「啊哈!」她反應過來了,微微發出一聲奇怪的叫喊,然後驚跳起來,轉身跑了。她朝教堂飛跑著,穿著白鞋的腳穩穩地敲打著地面,白色衣服飄飄然擦著路面。這小夥子象一位獵人一樣緊緊在她身後追著,他跳越著從她父親身邊掠過,豐滿結實的腿和臀部扭動著,如同撲向獵物的獵人一般。

  「嘿,追上她!」下面那些粗俗的女人突然湊過來逗樂兒,大喊大叫著。

  新娘手捧鮮花穩穩地轉過了教堂的牆角。然後她回頭看看身後,挑戰般放聲大笑著轉過身來站穩。這時新郎跑了過來,彎下腰一手扒住那沉默牆角的石垛,飛身旋轉過去,隨之他的身影和粗壯結實的腰腿都在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

  門口的人群中立刻爆發出一陣喝彩聲。然後,厄秀拉再一次注意到微微駝背的克裡奇先生,他茫然地等在一邊,毫無表情地看著新郎新娘奔向教堂。直到看不到他們兩人了,他才轉回身看看身後的盧伯特·伯金,伯金忙上前搭話:

  「咱們殿后吧。」說著臉上掠過一絲笑。

  「好的!」父親簡短地回答。說完兩人就轉身上去了。

  伯金象克裡奇先生一樣瘦削,蒼白的臉上露出些許病容。他身架窄小,但身材很不錯。他走起路來一隻腳有些故意地拖地。儘管他這身伴郎的裝束一絲不苟,可他天生的氣質卻與之不協調,因此穿上這身衣服看上去很滑稽。他生性聰明但不合群,對正式場合一點都不適應,可他又不得不違心地去迎合一般俗人的觀念。

  他裝作一個極普通人的樣子,裝得維妙維肖。他學著周圍人講話的口氣,能夠迅速擺正與對話者的關係,根據自己的處境調整自己的言行,從而達到與其它凡夫俗子毫無區別的程度。他這樣做常常可以一時博得旁人的好感,從而免遭攻訐。

  現在,他一路走一路同克裡奇先生輕鬆愉快地交談著。他就象一個走繩索的人那樣對局勢應付自如,儘管走在繩索上卻要裝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來。

  「我們這麼晚才到,太抱歉了。」他說,「我們怎麼也找不到鈕扣鉤了,花了好長時間才把靴子上的扣子都系好。您是按時到達的吧。」

  「我們總是遵守時間的,」克裡奇先生說。

  「可我卻常遲到,」伯金說,「不過今天我的確是想准點到那兒的,卻出於偶然沒能准點到這兒,太抱歉了。」

  這兩個人也走遠了,一時間沒什麼可看的了。厄秀拉在思量著伯金,他引起了她的注意,令她著迷也令她心亂。

  她想更多地瞭解他。她只跟他交談過一兩次,那是他來學校履行他學校監察員的職責的時候。她以為他似乎看出了兩人之間的曖昧,那是一種自然的、心照不宣的理解,他們有共同語言哩。可這種理解沒有發展的機會。有什麼東西使她跟他若即若離的?他身上有某種敵意,隱藏著某種無法突破的拘謹、冷漠,讓人無法接近。

  可她還是要瞭解他。

  「你覺得盧伯特·伯金這人怎麼樣?」她有點勉強地問戈珍。其實她並不想議論他。

  「我覺得他怎麼樣?」戈珍重複道,「我覺得他有吸引力,絕對有吸引力。我不能容忍的是他待人的方式。他對待任何一個小傻瓜都那麼正兒八經,似乎他多麼看重人家。這讓人產生一種受騙的感覺。」

  「他幹嗎要這樣?」厄秀拉問。

  「因為他對人沒有真正的判斷能力,什麼時候都是這樣。」戈珍說,「跟你說吧,他對我、對你跟對待什麼小傻瓜一樣,這簡直是一種屈辱。」

  「哦,是這樣,」厄秀拉說,「一個人必須要有判斷力。」

  「一個人必須要有判斷力。」戈珍重複說,「可在別的方面他是個挺不錯的人,他的性格可好了。不過你不能相信他。」

  「嗯,」厄秀拉有一搭沒一搭地說。厄秀拉總是被迫同意戈珍的話,甚至當她並不完全與戈珍一致時也這樣。

  姐妹兩人默默地坐著等待參加婚禮的人們出來。戈珍不耐煩談話了,她要想一想傑拉德·克裡奇了,她想看一看她對他產生的強烈感情是否是真的。她要讓自己有個思想準備。

  教堂裡,婚禮正在進行。可赫麥妮·羅迪斯一心只想著伯金。他就站在附近,似乎他在吸引著她過去。她真想去撫摸他,如果不摸一摸他,她就無法確信他就在附近。不過她總算忍耐到了婚禮結束。

  他沒來之前,她感到太痛苦了,直到現在她還感到有些眩暈。她仍然因為他精神上對她漫不經心而感到痛苦,神經受著折磨。她似乎在一種幽幽的夢幻中等待著他,精神上忍受著磨難。她憂鬱地站著,臉上那沉迷的表情讓她看上去象天使一樣,實際上那都是痛苦所致。這副神態顯得楚楚動人,不禁令伯金感到心碎,對她產生了憐憫。他看到她垂著頭,那銷魂蕩魄的神態幾乎象瘋狂的魔鬼。她感到他在看她,於是她抬起頭來,美麗的灰眼睛閃爍著向他發出一個信號。可是他避開了她的目光,於是她痛苦屈辱地低下頭去,心靈繼續受著熬煎。他也因為羞恥、反感和對她深深的憐憫感到痛苦。

  他不想與她的目光相遇,不想接受她的致意。

  新娘和新郎的結婚儀式舉行完以後,人們都進了更衣室。赫麥妮情不自禁擠上來碰一碰伯金,伯金容忍了她的做法。

  戈珍和厄秀拉在教堂外傾聽她們的父親彈奏著風琴。他就喜歡演奏婚禮進行曲。瞧,新婚夫婦來了!鐘聲四起,震得空氣都發顫了。厄秀拉想,不知樹木和花朵是否能感到這鐘聲的震顫,對空中這奇特的震動它們會做何感想?新娘挽著新郎的胳膊,顯得很嫺靜,新郎則盯著天空,下意識地眨著眼睛,似乎他既不在這兒也不在那兒。他眨著眼睛竭力要進入角色,可被這麼一大群人圍觀感覺上又不好受,那副模樣十分滑稽。他看上去是位典型的海軍軍官,有男子氣又忠於職守。

  伯金和赫麥妮並肩走著。赫麥妮一臉的得意相兒,就象一位浪子回頭做了天使,可她仍然有點象魔鬼。現在,她已經挽起伯金的胳膊了,伯金面無表情,任她擺佈,似乎毫無疑問這是他命裡註定的事。

  傑拉德·克裡奇過來了,他皮膚白皙,漂亮、健壯,渾身蘊藏著未釋放出來的巨大能量。他身架挺直,身材很美,和藹的態度和幸福感使他的臉微微閃著奇特的光芒。看到這裡,戈珍猛地站起身走開了。她對此無法忍受了,她想單獨一個人在一處品味一下這奇特強烈的感受,它改變了她整個兒的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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