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戀愛中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我就歇一小會兒,」厄秀拉說著站起身,像是受到戈珍的斥責一樣。「咱們就站在隔壁球場的角落裡,從那兒什麼都看得見。」

  太陽正輝煌地照耀著教堂墓地,空氣中淡淡地彌漫著樹脂的清香,那是春天的氣息,或許是墓地黑紫羅蘭散發著幽香的緣故。一些雛菊已綻開了潔白的花朵,象小天使一樣漂亮。空中銅色山毛櫸上舒展出血紅色的樹葉。

  十一點時,馬車準時到達。一輛車駛過來,門口人群擁擠起來,產生了一陣騷動。出席婚禮的賓客們徐徐走上臺階,沿著紅地毯走向教堂。這天陽光明媚,人們個個興高采烈。

  戈珍用外來人那種好奇的目光仔細觀察著這些人。她把每個人都整體地觀察一通,或把他們看作書中的一個個人物,一幅畫中的人物或劇院中的活動木偶,總之,完整地觀察他們。她喜歡辨別他們不同的性格,將他們還其本來面目,給他們設置自我環境,在他們從她眼前走過的當兒就給他們下了個永久的定論。她瞭解他們了,對她來說他們是些完整的人,已經打上了烙印的完整的人。等到克裡奇家的人開始露面時,再也沒有什麼未知、不能解決的問題了。她的興趣被激發起來了,她發現這裡有點什麼東西是不那麼容易提前下結論的。

  那邊走過來克裡奇太太和她的兒子傑拉德。儘管她為了今天這個日子明顯地修飾裝扮了一番,但仍看得出她這人是不修邊幅的。她臉色蒼白,有點發黃,皮膚潔淨透明,有點前傾的身體,線條分明,很健壯,看上去像是要鼓足力氣不顧一切地去捕捉什麼。她一頭的白髮一點都不整齊,幾縷頭髮從綠綢帽裡掉出來,飄到罩著墨綠綢衣的褶皺紗上。一看就知道她是個患偏執狂的女人,狡猾而傲慢。

  她兒子本是個膚色白淨的人,但讓太陽曬黑了。他個頭中等偏高,身材很好,穿著似乎有些過分的講究。但他的神態卻是那麼奇異、警覺,臉上情不自禁地閃爍著光芒,似乎他同周圍的這些人有著根本的不同。戈珍的目光在打量他,他身上某種北方人的東西迷住了戈珍。他那北方人純淨的肌膚和金色的頭髮象透過水晶折射的陽光一樣在閃爍。他看上去是那麼新奇的一個人,沒有任何做作的痕跡,象北極的東西一樣純潔。他或許有三十歲了,或許更大些。他丰采照人,男子氣十足,恰象一隻脾氣溫和、微笑著的幼狼一樣。但這副外表無法令她變得盲目,她還是冷靜地看出他靜態中存在著危險,他那撲食的習性是無法改變的。「他的圖騰是狼,」她自己重複著這句話。「他母親是一隻毫不屈服的老狼。」想到此,她一陣狂喜,好象她有了一個全世界都不知道的令人難以置信的發現。一陣狂喜攫住了她,全身的血管一時間猛烈激動起來。「天啊!」她自己大叫著,「這是怎麼一回事啊?」一會兒,她又自信地說,「我會更多地瞭解那個人的。」她要再次見到他,她被這種欲望折磨著,一定要再次見到他,這心情如同一種鄉戀一樣。她清楚,她沒有錯,她沒有自欺欺人,她的確因為見到了他才產生了這種奇特而振奮人心的感覺。她從本質上瞭解了他,深刻地理解他,「難道我真地選中了他嗎?難道真有一道蒼白、金色的北極光把我們兩人拴在一起了嗎?」她對自己發問。她無法相信自己,她仍然沉思著,幾乎意識不到周圍都發生了什麼事。

  女儐相來了,但新娘還遲遲未到。厄秀拉猜想可能出了點差錯,這場婚禮弄不好就辦不成了。她為此感到憂慮,似乎婚禮成功與否是取決於她。主要的女儐相們都到了,厄秀拉看著她們走上臺階。她認識她們當中的一個,這人高高的個子,行動緩慢,長著一頭金髮,長長的臉,臉色蒼白,一看就知道是個難以駕馭的人。她是克裡奇家的朋友,叫赫麥妮·羅迪斯。她走過來了,昂著頭,戴著一頂淺黃色天鵝絨寬沿帽,帽子上插著幾根天然灰色鴕鳥羽毛。她飄然而過,似乎對周圍視而不見,蒼白的長臉向上揚起,並不留意周圍。她很富有,今天穿了一件淺黃色軟天鵝絨上衣,亮閃閃的,手上捧一束玫瑰色仙客來花兒;鞋和襪子的顏色很象帽子上羽毛的顏色,也是灰色的。她這人汗毛很重呢。走起路來臀部收得很緊,這是她的一大特點,那種悠悠然的樣子跟眾人就是不同,她的衣著由淺黃和暗灰搭配而成,衣服漂亮,人也很美,但有點可怕,有點讓人生厭。她走過時,人們都靜了下來,看來讓她迷住了,繼而人們又激動起來,想調侃幾句,但終究不敢,又沉默了。她高揚著蒼白的長臉,樣子頗象羅塞蒂①,似乎有點麻木,似乎她黑暗的內心深處聚集了許許多多奇特的思想令她永遠無法從中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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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羅塞蒂(1830—1894),英國拉斐爾前派著名女詩人。她的詩多以田園牧歌詩為主,富有神秘宗教色彩。

  厄秀拉出神地看著赫麥妮。她瞭解一點她的情況。赫麥妮是中原地區最出色的女人,父親是德比郡的男爵,是個舊派人物,而她則全然新派,聰明過人且極有思想。她對改革充滿熱情,心思全用在社會事業上。可她還是終歸嫁了人,仍然得受男性世界的左右。

  她同各路有地位的男人都有神交。厄秀拉只知道其中有一位是學校監察員,名叫盧伯特·伯金。倒是戈珍在倫敦認識人更多些。她同搞藝術的朋友們出入各種社交圈子,已經認識了不少知名人士。她與赫麥妮打過兩次交道,但她們兩人話不投機。她們在倫敦城裡各類朋友家以平等的身份相識,現在如果以如此懸殊的社會地位在中原相會將會令人很不舒服。戈珍在社會上一直是個佼佼者,與貴族中搞點藝術的有閑者交往密切。

  赫麥妮知道自己穿得很漂亮,她知道自己在威利·格林可以平等地同任何她想認識的人打交道,或許想擺擺架子就擺擺架子。她知道她的地位在文化知識界的圈子裡是得到認可的,她是文化意識的傳播媒介。無論在社會上還是在思想意識方面甚至在藝術上,她都處在最高層次上,木秀于林,在這些方面她顯得左右逢源。沒誰能把她比下去,沒誰能夠讓她出醜,因為她總是高居一流,而那些與她作對的人都在她之下,無論在等級上、財力上或是在高層次的思想交流,思想發展及領悟能力上都不如她。因此她是冒犯不得的人物。她一生中都努力不受人傷害或侵犯,要讓人們無法判斷她。

  但是她的心在受折磨,這一點她無法掩飾。別看她在通往教堂的路上如此信步前行,確信庸俗的輿論對她毫無損傷,深信自己的形象完美無缺、屬￿第一流。但是她忍受著折磨,自信和傲慢只是表面現象而已,其實她感到自己傷痕累累,受著人們的嘲諷與蔑視。她總感到自己容易受到傷害,在她的盔甲下總有一道隱秘的傷口。她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其實這是因為她缺乏強健的自我,不具備天然的自負感。她有的只是一個可怕空洞的靈魂,缺乏生命的底蘊。

  她需要有個人來充溢她生命的底蘊,永遠這樣。於是她極力追求盧伯特·伯金。當伯金在她身邊時,她就感到自己是完整的,底氣很足。而在其它時間裡,她就感到搖搖欲跌,就象建立在斷裂帶之上的房屋一樣。儘管她愛面子,掩飾自己,但任何一位自信、脾氣倔強的普通女傭都可以用輕微的嘲諷和蔑視舉止將她拋入無底的深淵,令她感到自己無能。但是,這位憂鬱、忍受著折磨的女人一直在進取,用美學、文化、上流社會的態度和大公無私的行為來保護自己。可她怎麼也無法越過這道可怕的溝壑,總感到自己沒有底氣。

  如果伯金能夠保持跟她之間的密切關係,赫麥妮在人生這多愁多憂的航行中就會感到安全。伯金可以讓她安全,讓她成功,讓她戰勝天使。他要是這樣就好了!可他沒有。於是她就在恐怖與擔心中受著折磨。她把自己裝扮得很漂亮,儘量達到能令伯金相信的美與優越程度。可她總也不能。

  他也不是個一般人。他把她擊退了,總擊退她。她越是要拉他,他越是要擊退她。可他們幾年來竟一直相愛著。天啊,這太令人厭倦痛苦了,可她依然很自信。她知道他試圖離她而去,但她仍然自信有力量守住他,她對自己高深的學問深信不疑。伯金的知識水平很高,但赫麥妮則是真理的試金石,她要的是伯金跟她一條心。

  他象一個有變態心理的任性孩子一樣要否認與她的聯繫,否認了這個就是否認了自己的完美。他象一個任性的孩子,要打破他們兩人之間的神聖聯繫。

  他會來參加這場婚禮的,他要來當男儐相。他會早早來教堂等候的。赫麥妮走進教堂大門時想到這些,不禁怕起來,心裡打了一個寒慄。他會在那裡的,他肯定會看到她的衣服是多麼漂亮,他肯定會明白她是為了他才把自己打扮得如此漂亮。他會明白的,他能夠看得出她是為了他才把自己打扮得如此出眾,無與倫比。他會認可自己最好的命運,最終他不會不接受她的。

  渴望令她疲倦地抽搐了一下。她走進教堂的門後左右尋顧著找他,她苗條的軀體不安地顫動著。作為男儐相,他是應該站在祭壇邊上的。她緩緩地充滿自信地把目光投過去,但心中不免有點懷疑。

  他沒在那兒,這給了她一個可怕的打擊,她好象要沉沒了。毀滅性的失望感攫住了她。她木然地朝祭壇挪過去。她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徹底毀滅性的打擊,它比死還可怕,那種感覺是如此空曠、荒蕪。

  新郎和伴郎還沒有到。外面的人群漸漸亂動起來。厄秀拉感到自己似乎該對這件事負責。她不忍心看到新娘來了卻沒有新郎陪伴。這場婚禮千萬不能失敗,千萬不能。

  新娘的馬車來了,馬車上裝飾著彩帶和花結。灰馬雀躍著奔向教堂大門,整個進程都充滿了歡笑,這兒是所有歡笑與歡樂的中心。馬車門開了,今天的花兒就要從車中出來了。

  路上的人們稍有不滿地竊竊私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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