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戀愛中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戈珍知道厄秀拉羡慕她了。她直起腰來,線條優美的眼睫毛下目光凝視著厄秀拉。

  「問我為什麼回來嗎,厄秀拉?」她重複道:「我自己已經問過自己一千次了。」

  「你知道了嗎?」

  「知道了,我想我明白了。我覺得我退一步是為了更好地前進。」

  說完她久久地盯著厄秀拉,目光尋問著她。

  「我知道!」厄秀拉叫道,那神情有些迷茫,像是在說謊,好象她不明白一樣。「可你要跳到哪兒去呢?」

  「哦,無所謂,」戈珍說,口氣有點超然。「一個人如果跳過了籬笆,他總能落到一個什麼地方的。」

  「可這不是在冒險嗎?」厄秀拉說。

  戈珍臉上漸漸掠過一絲嘲諷的笑意。

  「嗨!」她笑道:「我們盡吵些什麼呀!」她又不說話了,可厄秀拉仍然鬱悶地沉思著。

  「你回來了,覺得家裡怎麼樣?」她問。

  戈珍沉默了片刻,有點冷漠。然後冷冷地說:

  「我發現我完全不是這兒的人了。」

  「那爸爸呢?」

  戈珍幾乎有點反感地看看厄秀拉,有些被迫的樣子,說:

  「我還沒想到他呢,我不讓自己去想。」她的話很冷漠。

  「好啊,」厄秀拉吞吞吐吐地說。她倆的對話的確進行不下去了。姐妹兩人發現自己遇到了一條黑洞洞的深淵,很可怕,好象她們就在邊上窺視一樣。

  她們又默默地做著自己的活兒。一會兒,戈珍的臉因為控制著情緒而通紅起來。她不願讓臉紅起來。

  「我們出去看看人家的婚禮吧。」她終於說話了,口氣很隨便。

  「好啊!」厄秀拉叫道,急切地把針線扔到一邊,跳了起來,似乎要逃離什麼東西一樣。這麼一來,反倒弄得很緊張,令戈珍感到不高興。

  往樓上走著,厄秀拉注意地看著這座房子,這是她的家。可是她討厭這兒,這塊肮髒、太讓人熟習的地方!也許她內心深處對這個家是反感的,這周圍的環境,整個氣氛和這種陳腐的生活都讓她反感。這種感覺令她恐怖。

  兩個姑娘很快就來到了貝多弗的主幹道上,匆匆走著。這條街很寬,路旁有商店和住房,佈局散亂,街面上也很髒,不過倒不顯得貧寒。戈珍剛從徹西區①和蘇塞克斯②來,對中部這座小小的礦區城十分厭惡,這兒真是又亂又髒。她朝前走著,穿過長長的礫石街道,把個混亂不堪、肮髒透頂、小氣十足的場面盡收眼底。人們的目光都盯著她,她感到很難受。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回來,為什麼要嘗嘗這亂七八糟、醜陋不堪的小城滋味。她為什麼要向這些令人難以忍受的折磨,這些毫無意義的人和這座毫無光彩的農村小鎮屈服呢?為什麼她仍然要向這些東西屈服?她感到自己就象一隻在塵土中蠕動的甲殼蟲,這真令人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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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徹西區是倫敦聚集了文學藝術家的一個區。

  ②英國的一個郡。——譯者注。以後所有的注釋均為譯者注。

  她們走下主幹道,從一座黑乎乎的公家菜園旁走過,園子裡沾滿煤炭的白菜根不識羞恥地散落著。沒人感到難看,沒人為這個感到不好意思。

  「這真象地獄中的農村。」戈珍說,「礦工們把煤炭帶到地面上來,帶來這麼多呀。厄秀拉,這可真太好玩了,太好了,真是太妙了,這兒又是一個世界。這兒的人全是些吃屍鬼,這兒什麼東西都沾著鬼氣。全是真實世界的鬼影,是鬼影、食屍鬼,全是些肮髒、齷齪的東西。厄秀拉,這簡直讓人發瘋。」

  姐妹倆穿過一片黑黝黝、肮髒不堪的田野。左邊是散落著一座座煤礦的谷地,谷地上面的山坡上是小麥田和森林,遠遠一片黝黑,就象罩著一層黑紗一樣。敦敦實實的煙窗裡冒著白煙黑煙,象黑沉沉天空上在變魔術一樣。近處是一排排的住房,順山坡而上,一直通向山頂。這些房子用暗紅磚砌成,房頂鋪著石板,看上去很不結實。姐妹二人走的這條路也是黑乎乎的。路是讓礦工們的腳一步步踩出來的,路旁圍著鐵柵欄,柵門也讓進出的礦工們的厚毛布褲磨亮了。現在姐妹二人走在幾排房屋中間的路上,這裡可就寒酸了。女人們戴著圍裙,雙臂交叉著抱在胸前,站在遠處竊竊私語,她們用一種不開化人的目光目不轉睛地盯著布朗溫姐妹;孩子們在叫駡著。

  戈珍走著,被眼前的東西驚呆了。如果說這是人的生活,如果說這些是生活在一個完整世界中的人,那麼她自己那個世界算什麼呢?她意識到自己穿著綠草般鮮綠的襪子,戴著綠色的天鵝絨帽,柔軟的長大衣也是綠的,顏色更深一點。她感到自己騰雲駕霧般地走著,一點都不穩,她的心縮緊了,似乎她隨時都會猝然摔倒在地。她怕了。

  她緊緊偎依著厄秀拉,她對這個黑暗、粗鄙、充滿敵意的世界早習以為常了。儘管有厄秀拉,戈珍還感到像是在受著苦刑,心兒一直在呼喊:「我要回去,要走,我不想知道這兒,不想知道這些東西。」可她不得不繼續朝前走。

  厄秀拉可以感覺到戈珍是在受罪。

  「你討厭這些,是嗎?」她問。

  「這兒讓我吃驚。」戈珍結結巴巴地說。

  「你別在這兒呆太久。」厄秀拉說。

  戈珍松了一口氣,繼續朝前走。

  她們離開了礦區,翻過山,進入了山後寧靜的鄉村,朝威利·格林中學走去。田野上仍有些煤炭,但好多了,山上的林子裡也這樣,似乎在閃著黑色的光芒。這是春天,春寒料峭,但尚有幾許陽光。籬笆下冒出些黃色的花來,威利·格林的農家菜園裡,覆盆子已經長出了葉子,伏種在石牆上的油菜,灰葉中已綻出些小白花兒。

  她們轉身走下了高高的田梗,中間是通向教堂的主幹道。在轉彎的低處,樹下站著一群等著看婚禮的人們。這個地區的礦業主托瑪斯·克裡奇的女兒與一位海軍軍官的婚禮將要舉行。

  「咱們回去吧,」戈珍轉過身說著,「全是些這種人。」

  她在路上猶豫著。

  「別管他們,」厄秀拉說,「他們都不錯,都認識我,沒事兒。」

  「我們非得從他們當中穿過去嗎?」戈珍問。

  「他們都不錯,真的。」厄秀拉說著繼續朝前走。這姐妹兩人一起接近了這群躁動不安、眼巴巴盯著看的人。這當中大多數是女人,礦工們的妻子,更是些混日子的人,她們臉上透著警覺的神色,一看就是下層人。

  姐妹兩人提心吊膽地直朝大門走去。女人們為她們讓路,可讓出來的就那麼窄窄的一條縫,好象是在勉強放棄自己的地盤兒一樣。姐妹倆默默地穿過石門踏上臺階,站在紅色地毯上的一個警察盯著她們往前行進的步伐。

  「這雙襪子可夠值錢的!」戈珍後面有人說。一聽這話,戈珍渾身就燃起一股怒火,一股兇猛、可怕的火。她真恨不得把這些人全幹掉,從這個世界上清除乾淨。她真討厭在這些人注視下穿過教堂的院子沿著地毯往前走。

  「我不進教堂了。」戈珍突然做出了最後的決定。她的話讓厄秀拉立即停住腳步,轉過身走上了旁邊一條通向中學旁門的小路,中學就在教堂隔壁。

  穿過學校與教堂中間的灌木叢進到學校裡,厄秀拉坐在月桂樹下的矮石牆上歇息。她身後學校高大的紅樓靜靜地佇立著,假日裡窗戶全敞開著,面前灌木叢那邊就是教堂淡淡的屋頂和塔樓。姐妹兩人被掩映在樹木中。

  戈珍默默地坐了下來,緊閉著嘴,頭扭向一邊。她真後悔回到家來。厄秀拉看看她,覺得她漂亮極了,自己認輸了,臉都紅了。可她讓厄秀拉感到緊張得有點累了。厄秀拉希望單獨自處,脫離戈珍給她造成的透不過氣來的緊張感。

  「我們還要在這兒呆下去嗎?」戈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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