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吉米與絕望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他一頭紮進北方黑沉沉的夜色中,他知道這兒的夜有多麼地可憎,但他必須完成他在這裡令人興奮的奇遇。

  在她指給他的那家糕餅店裡,他問了問能不能住宿,可沒人願理他,他的外表不討人喜歡。小客棧裡也只見到人們搖頭,他們都不願和他打交道。他用足了他那種牛津式風度指手指劃腳:「您聽著,您不可以讓一位先生睡在灌木叢中,我能見見老闆娘嗎?」

  他說服了老闆娘,讓他在餐廳的大長髮沙上睡覺,那裡壁爐的火燒得通紅。他說好了10點鐘回來,然後踩著污泥又踏上去新倫敦巷的路。

  此時孩子已經上床。爐子上燉著一鍋湯,皮納格太太的面部表情已經緩和過來,她在桌上鋪了一塊白桌布。吉米一聲不吭,他覺得,她似乎沒注意他的存在,無疑她很忙,因為丈夫快回家了。吉米坐在沙發上等,他感到緊張極了,他只要一緊張,就什麼事都敢對付了。

  只聽見9點鐘的塞壬們從礦上回來了。皮納格太太把湯從火上端開,走進洗衣間。吉米聞到一股煮土豆的味兒,他靜靜地坐著,眼下他既不用說什麼,也不用做什麼,他戴上他的黑邊眼鏡,毫無表情地等待著,他的臉就象一個好疑的哲學家的面具,經歷了無數時代,已經區分不出哪兒是生,哪兒是死。

  這時一陣腳步聲走近房子,一個男人一陣風似地撲進門來,金黃色的鬍子在滿是黑灰的臉上十分顯眼,野蠻的藍眼睛被煤塵遮得只看得見眼白。

  「這位是菲斯先生,」埃米莉婭·皮納格這樣介紹了來訪的客人。

  吉米站起身來,向這男人伸出手,帶著一點兒牛津腔問了一聲好。

  「我不能和您握手,我的手太髒了,」礦工說道,「您坐。」

  「煤灰又不可恥,」吉米回答著又坐到沙發上,「它是乾淨的肮髒。」

  「是這麼說的。」皮納格應道。

  他是個中等身材的男人,瘦而結實。他妻子擰開爐子上的黃銅水龍頭,接了一盆熱水。皮納格在一只有靠手的椅子上重重地坐下,彎腰脫掉那雙沉重的灰色礦工靴,套上拖鞋,站了起來,拿著靴子走進洗衣間,他妻子端著一盆熱水跟在他後面,片刻又轉了回來,把一條粗毛巾搭在壁爐的鐵架子上,吉米聽得見那男人怎樣在昏暗的洗手間裡用肥皂擦身,誰都不說一句話,皮納格太太在悉心準備她丈夫的晚餐。

  過了一會兒,他走出來,上半身赤裸著,又折回去,蹲在壁爐邊上烤火,他的頭、臉、胸都是濕的,背上還是黑乎乎的,沒有洗掉。他從爐架上拿過毛巾,粗魯地猛擦腦袋和臉,他的太太抓過一塊擦滿肥皂的布,默默地替他擦洗背部。

  她男人已經完全忘卻了來訪的客人,這樣的清洗身體對煤礦工人來說猶如一種莊嚴的禮儀,此時此刻,一切似乎都不存在,皮納格太太俯身站在蹲在壁爐邊上的男人背後,眼中流露出陰沉、蔑視的表情,她一定是厭惡什麼人或什麼東西,但吉米還不足以聰明到能猜出那是什麼人或什麼東西。

  對他來說這完全是一種新的體驗:作為一個旁觀者觀看一場陌生的私人宗教儀式。這礦工拚命地擦胸部和腹部,好像他的身體是一台正在清洗的機器,而就在這同時,他的妻子卻用另一條毛巾慢得出奇地幫他擦乾背部。

  擦完以後,她把毛巾拿出去。男人的身體幹了,他還蹲著,手放在膝蓋上,在火邊恍恍惚惚地看著壁爐,這好像也是他的夜間宗教儀式之一,他的臉上有了血色,心不在焉地撚著金黃鬍子,眼睛還盯著壁爐裡面,爐火把他的上半身映得通紅。

  他約摸35歲光景,正值壯年,皮膚平整,渾身沒有一塊多餘的肉,肌肉雖不能算特別發達,然而很靈活,充滿活力,看上去就像一台休息待命的機器,他的眼睛是那種深深的冰藍色。

  他看看四周,還是沒有想起坐在他沙發上的來客。女人從櫃子裡拿出一疊衣服,放到他伸過來的手中,很少見到這麼細長、柔韌的胳膊能有一雙如此粗糙、多繭、結實而乾淨的手。

  他拿起內衣、襯衫、就著火略烤一下,然後把兩件衣服往腦袋上一套,腦袋鑽出來。衣服還沒有完全拉好,他便懶洋洋地走進洗衣間,順便從櫃子裡抽出他的睡褲。他妻子拿走毛巾,把晚飯擺上桌子:澆有褐色燒烤汁的洋蔥烤餅,煮土豆和一杯茶。男人從洗衣間走出,衣服、法蘭絨褲子穿得整整齊齊,頭髮筆直地往後梳著,他從桌邊拉開木靠椅,重重地坐下吃飯。

  這時他才將目光投向吉米,就像一個有點敵意的男人不經意地注視另一個男人。

  「您對這兒不熟悉?」他說,他的口氣有點太客套,甚至可以說太誇張了些。

  「完全不熟悉。」吉米回答,一臉表情說不清楚是哭還是笑。

  皮納格在碟子裡蘸了點芥末,仔細看看他的食品是否配胃口。

  「您從遠道來嗎?」他問道,開始吃起來,他大嚼著,似乎又忘記了吉米的存在,他低頭看著盤子,吃著,一邊慢吞吞地大口大口地往嘴裡塞,一邊顯然思索著什麼事。

  「從倫敦來。」吉米說。

  「噢,倫敦。」皮納格漫不經心地說了一聲,眼皮也沒抬。

  女人又走了進來,默默地坐在燈下的搖椅中。

  「是什麼把你吸引到這兒來的?」皮納格問道,攪了攪他的茶。

  吉米挪了挪在沙發上的坐姿。「嗯,我是來看望皮納格太太的。」

  「那您和她認識?」男人說著,還是沒看吉米,側面對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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