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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


  她的腳步遲疑了,她站定下來。現在更是到了最關鍵的時刻。那些馬匹十分不安地搖動著它們的腰肢。她朝遠處看去,什麼也看不見。在她的左邊,山坡下大約兩百碼的地方,有兩排濃密的平行著的樹籬。有一個地方長著一棵橡樹。她可以爬到橡樹的樹枝上去,然後從樹枝上越過樹籬跳到那一邊去。

  她的變得像水一樣的肢體不停地戰慄著,隨時都害怕自己會倒下去,她做出似乎要遠遠地繞過馬群的姿態,吃力地向前走著。那些馬集成一堆對著她搖晃著身子,她仿佛夢遊一般邁著戰慄的步伐向前走著。

  接著,在一陣強烈的痛苦中,她忽然沖過去,抓住了那棵橡樹的粗糙的樹枝,開始往上爬。她的身體軟弱無力,可是她的雙手卻像鋼鐵一樣的堅強。她知道她很強壯,她極力掙扎著,最後終於靠兩手掛在樹枝上了。她知道,那些馬完全瞭解她的情況。她用腳攀在樹枝上,那些馬現在已慢慢散開,不安地跑動著,似乎為了要弄清情況。她慢慢向前爬著,爬到了那樹的另一邊,等到那些馬匹向她走過來的時候,她已經蜷成一團掉在樹籬的另一邊了。

  有好一陣她完全不能動彈。接著,穿過樹籬下邊小兔兒爬出的洞穴,她看到那些向這邊走來的馬群的蹄子離她越來越近了。她已經可以聽到馬蹄聲。她站起來,橫過一片田野,匆匆向前走著。那些馬匹在那樹籬的另一邊也跟著向前跑,可是到了拐角處,它們被攔住了。在她匆匆跑過那一片光禿的田野的時候,她一直都感覺到它們等在那裡,又擠成一團了。現在,它們幾乎變得有些可憐了。她完全靠她的意志支持著她前進。直到後來,她渾身戰慄著,爬過了一棵傾斜的山楂樹下的籬笆。那棵樹下面已經是大路旁邊的一片草地了。她現在已經疲憊不堪,她倚在那棵山楂樹的樹幹上坐了下來,一動也不動地呆著。

  當她渾身無力地坐在那裡的時候,時間和變遷的巨流已不停地從她的身邊流過。她仿佛已經失去知覺,像一塊沒有知覺、永遠不變、也無法改變的石頭一樣躺在那河流的河床上,而其他一切東西都在變遷中從她身邊滾過,聽任她那塊停留在河床上的石頭呆在那裡,永遠無法改變,永遠處於被動狀態,沉沒在一切變遷的河底。

  她背靠在山楂樹上,在她的這種最後的孤立狀態中呆了很長一段時間。一些礦工走過,他們在泥濘的路上邁著沉重的腳步,從很遠處就傳來他們的說話聲,他們幾乎是用肩膀夾住了自己的腦袋,在雨裡一個個看上去都像鬼影一般。他們中有些人並沒有看見她。在他們走過的時候,她勉強睜開眼睛看了一看。接著,有一個走過的工人看見她了。當他帶著驚異的神情注視著她的時候,他的漆黑的臉上露出了兩個大白眼珠。他放慢了腳步,似乎出於對她的不安和關懷,打算要和她講話。可是她多麼害怕他會對她講話,害怕他會問她一些問題。

  她一扭身子馬上站起來,迷迷糊糊地沿著那條小路走去——完全迷迷糊糊。這裡離家還很遠,她心裡忽然想著,她這一輩子就將永遠這樣疲憊地、疲憊地走下去。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永遠沿著這兩排籬笆之間濕淋淋的雨中的道路走著。一步一步,一步又一步,這種單調的步伐使她有一種陰冷和噁心的感覺,這種陰冷的噁心的感覺是多麼深刻啊,多麼深刻啊!那種感覺似乎也一沉到底了。今天,她似乎命裡註定要探索到一切事物的根柢:一切事物的根柢。也好,不管怎樣,她現在正是走在最底部的河床上——在這裡她是非常安全的:非常安全,如果她必須就這樣永遠、永遠走下去,既然這裡就是最深的底部,那就不可能再往下墮落了。這裡已經是真正到了底。你瞧,所以你不必再有什麼擔心,一切由他去吧。

  她終於回到了家。最後爬上貝德俄弗的小山的那段路真可說是艱苦已極。一個人為什麼要爬山呢?為什麼必須爬山?為什麼不能就呆在山下?為什麼一定要勉強爬到高坡上去?當一個人呆在山谷的底部的時候,為什麼一定要勉強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去?哦,這讓人真難受,真厭煩,真感到是一種極大的負擔。永遠是各種負擔。永遠永遠有沒完沒了的負擔。然而,她必須爬到山頂上,回家去睡覺,她必須上床睡覺了。

  她進門以後,在黑暗中爬上樓去,誰也沒有注意到她已經渾身濕透。她實在太疲倦,沒有精力再下樓去了。她爬上床去,躺在那裡,冷得渾身直哆嗦。但是過於淒涼的心情使她不願意再起來,或者叫人來照顧她。慢慢她病得更厲害了。

  整整兩個星期她病得很重,渾身抽搐,不停地說胡話。但在她這種神志不清的痛苦中,她卻在一種麻木狀態下隨時都明確地知道自己的存在,而且有一種她將永遠這樣存在下去的感覺。從某些方面講,她完全像躺在河底的一塊石頭,不管什麼樣的風暴降臨在她身上,她也不會感受到任何痛苦,也不會有任何變化了。她的靈魂安靜地、永遠躺在那裡,充滿了痛苦,永遠總是它自己。在她的這一切病痛之中,存在著一種深刻的永遠無法改變的知識。

  她完全知道,可是她已經不在乎了。在她整個生病期間,形式趨於模糊的關於她自己和斯克裡本斯基的問題,像一種刺心的痛苦始終存在於她的心中。不過這種痛苦仍然停留在表面上,並沒有接觸到她的已被孤立的無法攻破的現實的核心。但它的腐蝕力量卻始終在她心中燃燒著,直到它本身燃燒盡淨為止。

  她必須屬￿他,必須永遠追隨著他嗎?她感覺到某種強制力量,但那力量似乎又並不真實。那痛苦,那認為她屬￿斯克裡本斯基的不真實的痛苦始終存在著。既然她自己沒有和他聯繫在一起,又是什麼東西一定要把她和他聯繫在一起呢?這種虛假的現象為什麼始終存在?這種虛假現象為什麼一直啃齧著、啃齧著、啃齧著她的心,她為什麼不能完全清醒過來,再回到現實中去?只要她能夠清醒過來,只要她能夠清醒過來,這虛假的夢,以及她和斯克裡本斯基的關係就會完全結束了。可是這睡眠,這神志不清的狀態始終捆綁著她。甚至在她很安靜和清醒的時候,她也仍然無法逃出它的魔掌。

  但是,這種情況她從來也沒有經歷過。是一種什麼外在的東西把她和他連接在一起的呢?顯然有一種什麼東西捆住了她。她為什麼不能掙斷這種束縛呢?它到底是什麼東西,它到底是什麼東西?

  在她神志不清的時候,她也一直在探索著這個問題。最後,她的疲憊的情緒為她提出了一個回答——問題在於那個孩子。那孩子把她和他聯繫在一起了,那孩子像綁在她頭腦上的一個緊箍咒,它越箍越緊了。它把她和斯克裡本斯基連接在一起了。

  可是為什麼,它為什麼要把她和斯克裡本斯基連接在一起呢?她不能自己養活一個孩子嗎?難道生孩子不是她自己的事嗎?不完完全全是她自己的事嗎?它和他有什麼關係?她為什麼就因此必須被這種束縛捆綁得腰酸骨痛,硬要把她和斯克裡本斯基,並且和斯克裡本斯基的世界連接在一起呢?安東的世界:在她的發熱的頭腦中,它已經變成了一種拘禁著她的牢房了。如果她不能從這種拘禁中逃出去,她會發瘋的。拘禁她的是安東和安東的世界,不是她所佔有的那個安東,而是她並不佔有的那個安東。那個安東被另外一種力量所佔有,屬￿整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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